众人听不仔细,忙都迎上去,焦急地问:“可是又要打仗了!”
“打了!”那书生气喘吁吁,眼睛却是晶亮:“已经打完了!”
村民们惊惑连连,什么叫打完了?都没听到一点风声,怎么就打完了?
“这场仗,因有仁者身先士卒,心怀好生之德,故而兵乱只在京师之中!”书生晶亮的眼睛里浮现了一层泪光:“皇太女大胜……天下就要真正太平了!”
周围顿时变得喧哗。
那书生神情激动地说起自己听来的各路消息,包括京中众文士自发讨伐李隐的无畏之举,而后又展开那封抄写来的百罪书,也不管乡亲们如何嘈杂,自顾大声诵读起来。
确定了消息真伪,百姓们待回过神,一颗心安了下来,才有了唾骂李隐的心情。
至此,人们才知原来那诸多可怕的苦难战乱,竟有许多乃是罪人李隐所酿。
而在此之前,他们这些饱受摧残的贫苦者,甚至不具备知晓真相的机会。
“……这上头还说,先太子原是女子?”一片对李隐的骂声中,有人出声问。
“是。”那书生神情笃定地道:“太傅之言,断不会有错!”
一片感慨唏嘘间,有一群孩子从田间跑回来,都沾了满身泥,为首的孩子鞋子丢了一只,他的母亲一把拽过孩子,当即就要动手揍人,却被众人纷纷阻拦。
打孩子再正常不过,平日里不见得有人过问,但今日此时大家的心情都太好了,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
“天下都要太平了!铁柱他娘,就饶了铁柱这回吧!”
“是啊,都不用打仗了,你还打他做啥嘛!”
“不就是一双鞋,怕啥?回头拿一副铁柱的鞋样子来我家里,我顺手给他多做一双就是了!”
“是啊是啊,别打了……”
那妇人被围着这样劝,一时又是脸红又觉无奈,却也不禁跟着露出笑容来,也就撒开了孩子。
逃过一劫的铁柱没太反应过来,仰着头好奇地听着大人们的话,不由心想——太平可真好啊!
大家都开始说笑了,阿娘也不打人了!
就连下了雨,阿娘想到家中还有衣服没收,也只是懊恼地“哎呀”一声,而后忙牵过他的手,笑着往家中跑去。
有村民强行拉过那书生,让他去自家避雨细说。
而铁柱看着雨中阿娘安心的笑脸,再一次想——太平真好!真希望这天下永远太平!
此处的一幕,是无数百姓间的缩影。
对大多寻常百姓而言,比起那些皇权纷争,【不用再打仗,天下太平了】这个消息才是最惊人的喜讯。
此种感受,便好比头顶时刻悬着一把利刃,忽有仙人挥手,使那利刃化作无数微尘,飘飘洒洒着落下,而后化风化雨,使他们饱经磨难的心间就此风调雨顺。
而那仙人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是切实存在的人,祂是皇太女,是那些为此献身的文人武将,是百千万个为生民开太平之道的贤能者。
随着消息越传越远,伴着这场清明雨水,彻底洗净了苍生阴霾,还世间以清明本色。
雨水雷声,皆盖不过鼎沸的民心人声。
这人心鼎沸之音,或数淮南道最甚。
比起各处瞩目的皇权之争的结果,淮南道大多官民更在意的是“太女凯旋”这件事情本身。
世人口中的皇太女,是他们的刺史大人节使大人,是当初平定了江都的人,是肃清了倭乱的人,也是在这乱世中给了他们庇护,让他们免于遭受战乱之苦的人。
若细听淮南道各处喧嚣,可知哭声笑声兼有,笑声来自先前哭过的人,哭声源于此前克制镇定者。
也有人偷偷摸摸地跑去寺庙道观,打算去询问,若一不小心给生者哭了丧,又一不小心误烧了很多香纸的话,通常是否会对生者产生妨碍,可有什么破解弥补之法。
然而去了才知,同道之人竟不在少数……原以为给太女哭丧烧纸是一件很小众的事呢,合着大家都偷偷这么干了!
淮南道各寺庙中近日人满为患,雨水也无法阻止人们的急切。
江都近日也多雨水,姚冉听着外面传回的消息,立在廊下,看着跳跃的雨水,只觉平生从未见过跳得这样欢快的雨珠子,每一颗都跳在人坎儿上,将一切惶恐茫然不安都洗去了。
往西去,光州城中,已雨过天晴,云开日见。
刺史邵善同也亲自去了一趟寺庙,当然,他可没有提前哭丧烧纸,他只是祈福,此行是专程还愿去了。
从寺中出来后,邵善同与自家夫人一同登上马车,后知后觉地感叹道:“我就说,那忠勇侯怎么说变就变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刺史夫人取笑道:“这下总算知道是误会人家侯爷了吧?你也真是的,人家本才是一家人,你这外人反倒还疑起人忠勇侯来了!”
第648章 可缓缓归矣
这话邵善同却是很不爱听:“本官怎成外人了呢?”
他可是太女殿下留在淮南道的看家老仆来着——虽是他自封的。
至于他误解忠勇侯常阔这件事,还要从常阔原本定下的动兵计划说起。
前段时日,称病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常阔,实则是遵从了太傅的安排,在暗中捯饬动兵事宜。
此事隐秘,淮南道上知晓的官员并不多,但常阔动兵京师势必会经过光州,又鉴于邵善同曾揭发过庐州前刺史有功,一片忠心可鉴……
经江都王岳姚冉等人商议,邵善同最终也被允许参与了进来。
邵善同怎一个激动了得。
太女尚未归,便由他们先打去京师,反了那李隐,替太女将京城占下再说……这条路,他看行!
邵善同不知具体动兵时间,便隔三岔五送密信去往江都,催问确认何时行动。
可催着催着……此事不知怎地,竟被他给催黄了!
忠勇侯忽然回信告知他,暂时按兵不动,一切待定。
邵善同急了。
他疑心是忠勇侯人老了胆怂了,阵前打起退堂鼓来了!
——还太女养父呢,就这?
邵善同十分不满,乃至猜疑常阔或是生出了倒戈李隐、或是自立的心思……若是如此,他邵善同第一个不答应,势必要反了忠勇侯这奸贼不可!
反心很重,却惟愿为太女看家的邵刺史,直到听闻京师传来的消息,才慢慢回过味来。
是他误会忠勇侯了,原来侯爷之所以临时变卦,是因暗中得知了太女回来的消息,那区区京畿,太女已亲自去取了!
此刻坐在马车里,邵善同拿拇指和食指顺了顺八字胡,喟叹道:“原只是想随便反它一反,谁成想竟干干净净地捡了个从龙之功啊……”
他也就是带着百姓们种种地,募募兵,连光州都没出去过,怎么不算白捡呢?
邵善同不禁感慨,主子太能干也是一种烦恼,随随便便就把这天下给打服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愣是都没什么表现的机会。
邵善同心情好极,突发兴致想听昆曲儿,奈何他家夫人觉得在车内唱曲儿不够持重,邵刺史求人无门,便自己咿咿呀呀地唱了一路。
下了马车,回到刺史府内,邵善同便撂下夫人,去往书房写信。
刺史夫人不必问,也知他是要送去京师的,不由提醒:“前日里不是才送去一封?”
“夫人也说是前日,都隔了多久的事了?”邵善同头也没回,赶忙写信去了。
前日里他写信祝贺太女大捷归来,信中涕泪俱下,当然,最后也没忘问上一句:不知下官何日方便入京拜贺呢?
今日邵善同打算写点喜庆的,说一说光州城中澎湃的人心,夸一夸今春的风调雨顺,当然,最后的收尾必然还得是:不知下官何日方便入京拜贺呢?
若说当初总变着法儿的询问“大人打算何日造反呢”,这声询问则等同在问“殿下打算何日登基呢”。
这也是许多人在关注思量的大事。
将信送出去后,迫不及待想赶往京师的邵善同,突然又有些看忠勇侯不顺眼了。
妒忌让人面目全非,他只要一想到此时的忠勇侯必然已经在入京的路上,就觉心间有蚂蚁在爬。
常阔的确已于三日前动身离开了江都。
骆家四口人,也在同行之列。
比常阔等人快一步抵京的是身在洛阳的姚翼,安王李智,魏家人等,以及无绝阿点等人。
再有便是宣安大长公主李容,原本的计划中,大长公主称病延缓入京,等待常阔自淮南道带兵赶来,届时便由常阔护送她入京主持局面。
但如今用不着常阔了,大长公主便也懒得等他了,自己快一步带着李潼入京而去,将常阔甩在了后头。
受召入京之人自四面方向陆续赶来,各道俯首称臣的文书也如雪花般飞来京师,大小乱象在被逐步清算平息着,每日皆有新的消息进展被送到李岁宁案前。
京师,洛阳,江都等地,文心文声鼎沸,琅琅悠扬,声振屋瓦,无数诗词歌赋如繁花竞放争春,装点着即将到来的崭新世道。
此一日,魏叔易带来了北面的消息。
太女入主京师平定李隐之乱的消息传至北地,使得抵御吐蕃大军的将士们军心大振,加之有飞火神器克敌,吐蕃二十万大军节节败退,已撤至原州一带,陇右节度使率兵自西北方向合围而去,已控制住吐谷浑入口。
崔璟于信上言,最迟还需两月,便可全面扫清北境乱象。
李岁宁心情大好,提笔与他回信,落笔认真,字迹飘逸,仅书下九字——大势已定,可缓缓归矣。
看着含笑写信的人,魏叔易眼中也含着笑意,这笑意在出宫时化作了一声叹息:“崔令安就要回来了啊。”
长吉听得这一句,看着上轿的郎君,只觉这声叹息,透着“鸠占鹊巢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的感慨。
长吉随行在轿旁,想到必要跟着回来的元祥,不禁隔着轿帘嘀咕道:“郎君也要争气才行……”
“这不是正在争气么。”端坐轿中的魏叔易理了理官袍,煞有其事地说着。
魏叔易近来的确“争气”,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正要往大理寺去。
京中每个人都很忙,从内侍到官员,再到阿点。
自入京后,阿点一直呆在宫中,李岁宁让他挑个住处,他便乖乖挑选起来。
翟细得空时,便陪着阿点在各宫中转悠。翟细自然看得出阿点有别于正常人,因此便愈发耐心,也不忘仔细交待了手下之人。
阿点最终挑了个十分偏僻的住处,在象园旁。
那正是李尚幼时的居所。
阿点挑选此处的原因,竟称得上十分深思熟虑,这里偏僻无人,正适合他和他的伙伴们居住——用阿点的话来说,榴火脾气不好,黑栗生得太威风,御风一家时而吵闹,之后橘子也会随黑栗一同过来……将它们安置在此处,最不扰人。
阿点保有孩童心性,很受动物们信任,他还主动提出要担起饲养大象的差事,横竖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堆也一样。
听阿点认认真真地规划他的饲养大业,还说要为皇城训练出一支出色的捕鼠大军,翟细不禁露出笑意,突然明白了为何太女殿下会这样看重这位阿点将军。
有些人的存在,不必非要有什么天大用处,只要平安开怀地呆在这里,便足以抚慰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