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脸色一阵变幻,摆摆手将人赶出去:“选你的料子去罢!”
少年人不明所以,挠挠头出去了。
不多时,窗外响起行礼声,有人来通传,说是乔祭酒和湛尚书来了。
这俩人,太傅还是能见一见的。
乔央提了两尾鱼来,交给了褚家人,交待他们给太傅拿来熬汤。
“竟还有钓鱼的闲工夫?”
听得太傅这句问,乔央笑叹着摆手:“哪里还敢偷闲……鱼是晨早让仆从去早市买回来的,两尾鲜活的乌鳢,正适合养伤补身。”
同太傅相比,湛勉伤得不算重,且他总比老师年轻,好得便也快些,七八日前便回了户部干活去了。
今日特意抽了空,和乔央一同来看望老师。
二人在床榻前坐下,陪着太傅说话,谈及各处事项的进展,大致都是顺利的,还算忙而不乱。
说罢了一应正事公事,湛勉才又说起那日的惊险,想着年迈的老师险些丧命,湛勉不禁洒泪,后怕地道:“当日若非太女殿下及时赶到,单凭无用的学生,哪里又能护得住老师分毫……”
他之所以未受重伤,皆因被鲁冲的人护着推着往前走,那时他才知原来如他这等手无缚鸡之力,头秃体虚腿慢的文人,在那等混乱的情形之下根本顾及不上任何,别说护着老师了,自己都只有被人拎着走的份儿。
湛勉说到动容处,不忘发表评价,只道经此一遭事,自己平生最钦佩的,便是这四人了——
这头一位,自然要看向自家老师。
而第二位,无疑是皇太女。
第三位,便是那位骆先生,提到骆观临,湛勉有两分悲戚,更多的是自愧不如与叹服,先前他待那位骆御史是有些成见在的,却未曾想到,对方投入李隐麾下竟是忍辱负重为太女谋事……
但此事未曾广为人知,只有当日在含元殿中目睹了骆观临刺杀的那些官员提及了几句。
提到此处,褚太傅心有思忖。
乔央刚要接过湛勉的话,只听湛勉已然继续往下说道:“这第四人,便当乔祭酒莫属了!”
乔央忙道:“岂敢当!”
湛勉却是真心实意叹服:“且不说乔祭酒先后在卞军和李隐手下护全无数监生,此中非但有胆魄,更见大仁大义,堪为天下人之师也……”
乔央听到这里,忽有不好预感。
总觉得这话截止到这里,只是一种铺垫,后面势必还有个大的——
隐约有所觉察的乔央,于千钧一发间,试图阻止却已听湛勉道:“更难能可贵的是,祭酒还教导出了……”
自救心极强的乔央已紧急吃了口茶,猛然咳嗽起来:“……咳咳咳!”
“祭酒慢些!”话被打断的湛勉笑着替乔央拍了拍背。
乔央赧然将茶盏放下,赶忙谦虚道:“论起天下人之师,仅太傅一人尔!”
湛勉笑着道:“乔祭酒太谦虚了!”
这乔祭酒也真是的,老师又不是那等爱听人溜须拍马的肤浅之人,况且他方才头一个夸的便是老师,尊师这块,他还能拿捏不明白吗?
至于老师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美妙?湛勉不觉有异——老师的脸色几时好看过?
纵横官场多年的湛尚书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因而坚定自如地道:“祭酒能为大盛教导出这样一位储君,这是利于苍生的大功德啊!”
乔央又咳了起来,这回甚至是干咳。
然而这咳声也未能打断湛勉的话,他一边慢悠悠地为乔央拍背,一边继续感叹:“此言又非湛某一人之言,现如今谁人不对祭酒敬重有加?祭酒是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太女之师啊。”
乔央跪下求这位老兄闭嘴的心都有了。
“不敢当,实在不敢当啊……”咳得满脸通红的乔央摆手站起身来,默默替太傅倒了盏茶,双手递到榻前,看向太傅的眼睛里满是告罪之色。
他认罪,他就是个贼!偷人学生的贼!
这种事,莫说太傅了,就是他自认淡泊名利,可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辛辛苦苦教出了个状元中的状元来,这状元之师的名头却被他人窃了去,每每还要听着世人大肆夸赞那贼人,偏偏自己还没法解释,那他也是要气出个好歹来的……
可是他也冤啊,须知他起初并不知情,是殿下她非要拜师,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贼啊!
回头待殿下有了空闲,他势必要让殿下出面,好好替他说道说道!
太傅大约也明晓这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因此虽是不悦,却也接过了乔央的茶,只没好气地问乔央:“可还有其它事没有?”
听着这即将赶人的话,乔央忙道:“倒是有一桩。”
“再有三五日,骆家人就要随忠勇侯一同抵京了。”乔央道:“下官今日前来,也是来看一看您恢复得如何了,届时为骆先生治丧……”
乔央话未说完,太傅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老夫当然要去,要送一送的。”
乔央便应下,只道待有了具体日子,再使人通知太傅。
太傅点了头,问乔央:“她是何打算?要亲自为骆御史治丧?”
乔央:“正是。”
太傅便明白了,点头不再多问。
骆观临的棺椁,停放在京师骆宅。
此处乃是骆观临的旧居,日夜有禁军看守,并有高僧名道齐聚于此为亡者做道场,其中便有天镜。
李岁宁提前已有示下,待骆家人入京,无需即刻入宫拜见,先归家吊唁办丧。
骆家人随同常阔入京后,便直奔了骆宅。
未近灵堂,便先听闻了道场法事之音,骆泽顾不上许多,快步奔入一片丧白的堂中,含泪跪下,郑重而拜。
骆溪一把扶住好似再无支撑的母亲,红着眼圈看向身后的祖母,却见祖母与她摆摆手,道:“先扶你母亲进去吧……”
骆母看向未回府,先来吊唁的常阔,周全地道:“侯爷,请随老身一同入内。”
进了灵堂中,骆母在一片哭音中,已然有条不紊地张罗起了诸事。
常阔上完香,看着那身形略已佝偻,穿着褐色布裙,一头整洁的银发仔细包起的老人,心底不禁升起敬意。
这一路来,常阔见过柳氏哭,那一双儿女哭,却唯独不曾见这位金婆婆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白发人送黑发人,历来是人生大悲,可这位老人却是家中最镇定的那一个,将一切都安排得周全妥帖。
但同样为人父母的常阔很清楚,这怎会不痛。
他有心宽慰几句,但那老人反与他道:“老身这一身丧,却也不宜入宫拜见太女殿下,便劳请侯爷代为道谢……”
说着,看向灵堂中的一切,真心实意道:“一应事宜皆安排得这样周到,实在叫殿下费心了,老身一家感激不尽。”
而后,就要向皇城的方向拜下,常阔忙将人扶住了。
然而待常阔离去后,金婆婆依旧坚持地向皇城方向行了一个大礼,许久,待直起身时,眼底方见一丝泪光,看向灵堂中的棺木,哑声低语道:“娘来了,你去吧……娘知道,你该是瞑目的。”
她的儿子,她怎么会不了解?
从一开始得知消息,她就已经猜到了这块臭石头要去做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从没怀疑过她的儿子会背叛江都,背叛他的主公。
所以才有那句“他大约是死了”,那时,当娘的便做好了她的儿子所做下的准备。儿子没明说,她知道也作不知道,事以密成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儿子做错了事,当娘的要骂要打。
儿子做对的事,当娘的再不舍得,也得让他去办。
现如今,他办成了,做娘的,替他高兴!
金婆婆揩去眼角的泪,在一片诵经声中,走进灵堂。
第650章 黄花大汉忠勇侯
常阔从骆家离开后,便往兴宁坊去。
常阔已迫不及待想要进宫去见闺女殿下,但他的故乡一带有着吊丧之后需先返回自家卸丧,才能去往亲友家中走动的习俗。
且自江都一路来,风尘颠簸,总需要先沐浴更衣,干净体面地入宫去。
他如今的身份可是有别于从前了,断不能丢了太女养父的体面。再者说,李容那女人说不定也在宫中呢。
待马车近了兴宁坊,常阔不禁往车外看,神情很是感慨。
他这一走,竟有四五年了。
各处变了却未曾大变,大多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常阔同骑马随行在马车旁的金副将感叹道:“那一年,我奉旨出京讨伐徐正业,就是从这条巷中离家而去……”
巷子还是这条巷子,但这京师之主已然换了又换,这兴宁坊中的一座座宅子也不知几番易主。
金副将点着头,感慨之余,又觉艳羡。
去时迟暮老将,归来太女她爹……大将军出一趟京,也是飞黄腾达上了。
还有……大将军且不止多了太女她爹这一重身份呢——思及那块玉佩,金副将又在心中补了一句。
继而想到同在京中的大长公主,金副将心头难免升起即将直面八卦的火热,就连大将军剩下的感慨都听不太清了。
在常阔的感慨声中,马车很快驶近了忠勇侯府。
马车还未停稳,常阔便闻喧哗之声。
待拎着虎头杖,走下马车,只见乌压压的人影向自己围涌而来。
“恭迎侯爷回京!”
“我等在此恭候已久了!”
“一别数载,侯爷可还记得下官?”
“听闻侯爷抗击倭敌时曾受重伤,不知近来身体安否?这一路舟车劳顿可有不适?”
“我观侯爷却是英姿气概未减当年!”
“……”
常阔压根儿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得知他会在今日抵京的。
听着这一声声恭敬关切的声音,看着那一张张奉承热情的脸庞,常阔满心只有一个声音——祖坟俨然已变火山,这是真炸了啊。
常阔被众人围着往前走,摩肩接踵之下,叫他有种脚不着地的感觉。
喜儿和阿稚背着包袱,从后面的马车中走下来,伸长脑袋却只能勉强瞧见自家侯爷的脑袋,乍一看,侯爷堂堂七尺余魁梧大汉,竟好似被人给生生抬进了自家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