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道:“没有秘密,没有筹谋,这次真的没有。”
平静斯文的面颊不似刻意作伪,他真的是这样恪守执行的。
王姮姬怔怔:“什么意思?”
他不去谋算,准备束手待毙吗。
在对待皇室这一问题上,他似乎不是她印象中那个郎灵寂。或许因为他有一半司马氏血统的缘故,对司马氏格外仁慈。
郎灵寂道:“姮姮,你家家训要求你们子孙永远臣服于皇权,做个辅臣。”
正是王氏家训,子弟 永不谋反,永世不得称帝为皇。
“……所以,我不能有丝毫反意,让你们整个王氏居于炭火之上。”
双目对视之间,王姮姬忽然明白了。
面对既白等其他情敌,他可以轻描淡写地杀了,左右那些人的命本身不值钱。
面对皇帝,他,包括整个琅琊王氏在内,都不能僭越冒犯,承担谋反的罪名。
郎灵寂有权臣心,却无帝王欲。
第093章 贬官
司马淮写了信给远在广州的岑道风, 广州偏僻崎岖,开化程度低,等了将近大半月才收到回信。
信上, 岑道风认真诚恳地回答了司马淮之前的问题, 即与王戢开战有几成胜算——
胜算为零。
并非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岑道风曾在王戢麾下作战,很了解王戢的底细。
王戢是本朝名副其实的最高军事统帅, 在江荆一带屯田耕种,创建防御工事, 佣兵自雄, 善于打持久战, 大军出巢足以撼动半壁江山,甚至直捣建康。
此人虽勇猛却不逞匹夫之勇,一身的名士风度,会拉拢人心, 会巧用人,会争权夺势, 更懂得隐忍和克制己欲。
有一次在军营正当中秋月圆时分, 王戢纵情饮酒,烂醉如泥,帐下谋士提醒他喝酒误事损伤理智,在战场上不该如此。
如此煞风景之言, 本以为凭王戢的火爆脾气会将斯人拖下去斩首, 谁料王戢听取了那谋士的建议, 饮下最后一口后轰然摔了酒杯, 并命令从明日起全军禁酒。
从此军中再没喝酒误事过。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能看清王戢开明懂理, 可高可低,野心炽热而又目标清晰,拎得清大事大局,端端是两朝第一豪门琅琊王氏栽培出来的根苗。
王戢身后更有个擅于以静制动的郎灵寂,长袖善舞深沉如渊,心思缜密远超常人之上,为王戢制定各种作战策略,规避各种风险和漏洞,补充文治。
经过多年积累,王戢已成长得相当强大。
若要开战,岑道风言至少需要三年的筹备时间,且三年中他不能呆在贫瘠的广交之地,而要在梁、湘州等中原腹地占领兵权,像王戢一样操练士兵,积累军资,三年之后方有与王戢较量的资格。
否则,“臣即便战死,无济于事”。
……
司马淮合上信笺,久久无法平静,浓浓的忧愁笼罩在眉目间。
他料到琅琊王氏难打,没想到这么难打,连猛将岑道风都忌惮如此。
梁州位于南北夹缝之间,属于一片混乱的三不管地带。占领那里的是流民帅周乔,长期以来脱离朝政控制,想把梁州给岑道风并不容易。
朝廷上使手腕,战场上拼血肉。在朝堂上他尚能用帝王术打压郎灵寂,而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短兵相搏时,王戢顾盼自雄,生性暴躁,绝不像郎灵寂那般遵守默认的游戏规则。
郎灵寂是文官,服从于君臣之礼那一套;王戢是武将,蜂目豺声,壮怀犹唱缺壶歌,真惹急了或许会不管不顾。
郎灵寂再是心机深沉,终究手无兵权。王戢再是冲动少智,终究手握数十万雄兵。若论起祸患来,王戢比郎灵寂更值得忌惮,也更难应付,毕竟兵权才是最大的实权。
长久以来他与帝师郎灵寂接触得比较多,却忽略小看王戢了。
况且,这俩人根本不能分开看。郎灵寂的脑子会给王戢智慧,王戢的雄兵会给郎灵寂底气,二者拧成一股绳,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琅琊王氏。
因为郎灵寂娶了王姮姬,两家成为亲近的翁婿关系,死死绑定在一起。
司马淮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想到王姮姬就突突直跳,心神恍惚。他咽了咽干燥的喉咙,不止一遍幽怨地想:如果一开始进宫的是王姮姬就好了,那么天下太平,伉俪相守,多么美好。
王姮姬当他的贵妃,他和王姮姬日日相守,看在与皇室联姻的份上,王氏定然会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当个臣子。
王姮姬温柔美丽,定然也会规劝家族激流勇退。若有兵戎相见的一日,王姮姬无法割舍他和孩子。
至不济,王姮姬留在宫中可以当人质。
可惜王姮姬先是阴差阳错地与文砚之相爱,又错误地嫁给了郎灵寂。
一切往最棘手的方向恶化。
以前是得王姮姬者可得天下,现在是得天下者才可得王姮姬。
司马淮知道斗争的机会只有一次,他绝对不能输。
他骨子里流着先辈司马懿的鲜血,炽热着无比的雄心和斗志,血统是高贵的,先天条件不比王戢和郎灵寂差。
他决定继续之前的计划,先摘掉庇护琅琊王氏的双翼,再彻底摧毁琅琊王氏。
王姮姬根本就不爱郎灵寂,每日都在承受痛苦。琅琊王氏虽是她的家,也是束缚她的茧。他做的这一切皆为了救她出囹圄,乃是正义之师。
……
方过新年,中书监郎灵寂便接连驳斥了皇帝两封诏令,许多百官替皇帝颜面扫地,何况龙椅上的皇帝司马淮本人。
朝中人都替郎灵寂捏了一把汗,流言蜚语称陛下恼了郎灵寂,意欲除之而后快,郎灵寂即将要被贬谪了,中书监之位呆不了多久。
陈留王司马玖因到手的皇太弟之位生生飞了,恨毒了郎灵寂,亦恨毒了为虎作伥的琅琊王氏,接连数道奏折弹劾,言辞激烈,誓与王家人不共戴天。
司马玖奏琅琊王氏的种种罪状,言“王戢必为患”,专兵擅权,割据一方,若不除之恐有逼宫之祸。
自古军政分离,军事和行政大权却悉数掌握在琅琊王氏一家手中,缺乏监督,权力离了制度的牢笼,王氏若无反心才怪。
司马淮好言好语安抚司马玖,自然知道王戢和郎灵寂是祸患,却不能光明正大诛之,表面还要装作君臣和睦。
朝中人心动荡,众臣惶恐不安,不知该站队哪一边,帝党与士族的斗争从未如此激烈过。
前段时间琅琊王氏大行封赏,成为风光无两的第一豪门,其余文武百官极为眼红。
既不能改元立储,司马淮便借着安抚臣心的名义,也封赏了其余百官,重新调整了一番朝中官员架构。
当然,他只能在不损害九品官人法的前提下,对现有官僚体系微调,悄然在关键部位放上自己的心腹。
首先,就是惨失皇太弟之位的司马淮。作为首要安抚对象,司马淮赐他镇远将军的头衔,都督青、徐、充三州兵权。
三州看上去很多,实则青州、徐州位于北方,乃是匈奴实际操控的地盘,司马玖挂个名罢了,重点仅在充州一州。
司马淮暗戳戳栽培司马玖,培养军事筹备力量,用以将来对抗王家。
另外,司马玖还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即号令皇城的禁卫军,充当保护皇帝的最近最后的一道防线,皇帝手下最强的军事力量之一。
司马淮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司马玖。
其次,司隶校尉孙寿晋关西侯,出任丹阳尹一职,掌管整个建康城的行政大权。
这个职位原本是郎灵寂的,郎灵寂升为中书监后便空了下来,司马淮便见缝插针给了自己人。
皇帝看重孙寿为人正直以及敢于弹劾琅琊王氏的高贵品质,引为近臣,随时咨询,相当于随身携带的智囊。
接着,司马淮又晋河东裴家裴锈为尚书令,掌政令执行大权,其权力堪与中书省分庭抗礼,品阶名义上还在郎灵寂的中书监之上。
不过裴锈态度比较模糊,不愿挤在中枢和郎灵寂相争,主动请辞,只挑了个在翰林院掌管典籍的秘书丞闲职。
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的关系比较暧昧,处于灰色地带。河东裴氏与琅琊王氏有世代姻亲之好,王姮姬母亲的娘家正是河东裴氏,裴锈在成婚前更爱慕过王姮姬一段时间,不愿与王家为敌。
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往往你的利益就代表我的利益,琅琊王氏倒了旁人未必有好下场。裴家敏感嗅到了这一点,拒绝给司马淮当枪使对付琅琊王氏。
不单河东裴氏,龙亢桓氏,陈郡谢氏,范阳卢氏……亦是如此。
司马淮本想利用北方声望更高的士族制衡琅琊王氏,这一步棋算是废了。
士族根本不配合,亦不听皇帝诏令,靠他们对付琅琊王氏是痴心妄想,他们只认其家而不认其君。
司马淮暗中愤恨。
裴锈既辞,尚书局的位置便空下来。
朝中对郎灵寂录尚书事的呼声很高的,毕竟郎灵寂多年来积攒声望,为百官之首,又坚决捍卫贵族的利益,维护九品官人法,便是合并尚书局、中书省为一个大丞相之位,郎灵寂也是当得的。
司马淮极为恐惧郎灵寂的权势进一步扩大,又不得不顾忌百官的呼声。
他灵机一动,稍稍耍了个心眼,使孙寿与郎灵寂共同录尚书事。同时为了避免郎灵寂身兼二职,顺理成章地移他的中书监为中书令。
如此,郎灵寂的职位便从原本的中书监,变成了中书令加录尚书事。
这安排深堪玩味。
既满足了百官要求,又压制了郎灵寂。
录尚书事就别提了,虚衔而已,和孙寿权力平分,力量大大被掣肘。
中书令虽与中书监一字之差,权力也是天渊之别。中书令只能草拟决策,实际执行还是交给尚书仆射和尚书令,也就是交给孙寿。
郎灵寂明升暗贬,失了中书监之位,相当于变相被移出宰辅群。
他手里还有一个之前册封的骠骑大将军,仍属虚衔。他是掌行政的文官,一年到头去不了战场几次,手里无实际兵权,骠骑大将军完全是鸡肋。
郎灵寂手中可以说没任何实权了。
至此,皇帝的用意呼之欲出。
——克制郎灵寂,打压琅琊王氏!
谁再看不出皇帝对郎灵寂的忌惮之情,无异于一个瞎子。
郎灵寂平日看似为第一权臣,掌握中枢,高高的云巅之上,实则终究为人臣子,只要皇帝小手指轻轻微调一下,他便丧失了手中所有实权,变回昔日那个血统寒微、偏居一隅的琅琊王。
命运如此弄人。
在郎灵寂的治理下,琅琊王氏成为一个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大树,若欲彻底拔除这棵树,得循序渐进。
皇帝对郎灵寂明升暗贬,便是试探这棵大树的深浅,日后再行动手。
许多世家有种荒凉之感,连第一豪门琅琊王氏都遭到如此的待遇,旁的士族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皇帝要将士族一网打尽。
当真是卸磨杀驴,当初衣冠南渡东晋立国时,是渡江的士族联合在一起抵手胼足开辟这一片江南土地,扶持司马氏的先祖坐上皇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