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打破“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实则也就是打破“士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士族悲愤之余,史无前例地与琅琊王氏凑在一起,抱团群暖,思考在皇权的压迫下如何存活。
他们要钱有钱要兵有兵,最大的缺点是为人臣子,臣子者得听皇帝命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连郎灵寂也深陷局中,无自救之力。
第一权臣,一朝而坠。
第094章 困境
郎灵寂以中枢机臣之尊, 一夜之间惨遭皇帝疑忌,明升暗贬,实权统统被收走, 被边缘化, 游离于权力核心之外,连尚书省一员普通的尚书郎都不如。
登得越巅,摔得越粉身碎骨, 众臣亲眼印证了这句话,郎灵寂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地方藩王到位极人臣, 再瞬息之间陨落下去, 犹如昨日黄花, 令人唏嘘不已。
郎灵寂自走上仕途以来政绩斐然,为中书监时更昃晷忘餐,朝乾夕惕,经他手的政令没有一条有纰漏, 他提议草拟的诏书条条皆有迹可循,组织严密。
可最后遭到这种过河拆桥的待遇, 当真令人心寒。
朝中许多大臣尤其是贵族都对郎灵寂心怀怜惜, 上疏求皇帝赦免郎灵寂。
面对成山成堆的求情奏折,司马淮打心底里恐惧,血液都在哆嗦。
上次郎灵寂主动请辞,引得百官罢朝, 险些逼走他这皇帝。若再出此事, 司马淮不得不把郎灵寂再封回去。
他好不容易才剥离了郎灵寂的权力!
郎灵寂的号召力如此恐怖, 司马淮愈加忌惮, 其人在朝中已成大患,当除必除, 假以时日必然威胁司马氏江山。
好在司马淮这次比较委婉,虽明升暗贬,名义上毕竟是“升”,文武百官挑不出大错来,郎灵寂本人也无法据理力争。
面对众多求情者,司马淮抓住了一个名叫孔鱼的低阶官员,狠狠贬官罚俸,杀鸡儆猴,使其他官员有所畏惧,不再那么卖力为郎灵寂申辩求情。
在官场中混迹多年的贵族们嗅出了风向,皇帝彻底与郎灵寂决裂了。
若在皇帝与郎灵寂之间选择,为人臣子,恐怕还得忠心于陛下。
郎灵寂如夕阳落日,迅速陨落下去。
皇帝铁了心要动琅琊王氏。
……
暮色,圆滚滚的红日一半浸在黑沉的雾气中,一半闪烁明光,周天被染成浓淡不一的胭脂水色,黑色丫杈旁两只黑色的飞鸟扑棱着翅膀,肃杀而孤独。
雄伟磅礴的皇城,郎灵寂清风鼓袖,神清骨秀,长长的影子在暮色中,最后一次以中书监的身份走出中书省,竟显得有几分孤独。
众中书郎皆含泪挽留。
难得有郎灵寂这种莅事明理的上峰,过去出了任何事,他们的中书监总能一语定乾坤,将风暴掐灭在酿大之前,用超越常人的缜密心思和清醒笃定,顶天立地。
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郎灵寂闻得众人啜泣声,微凝,回头道:“卿等何故楚囚对泣?又非永别,今后我与卿等仍共在中书省当职。”
新任中书监正是郎灵寂之前的下属,感极而悲,他们家大人好好的,遭无妄之灾,被从中书监降到了中书令。
他虽品阶已比郎灵寂高,仍对郎灵寂鞠躬叩首,信誓旦旦道:“小人永远是小人,大人永远是大人。”
郎灵寂神色玄远而冷峻,将他扶起,
“言重了。”
新中书监含泪起身,激愤道:“有一就有二,大人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如果逆来顺受,恐怕……”
皇帝摆明针对他们家大人,无缘无故贬官,有替大人鸣不平者直接罚出京外,导致人心无法凝聚。
大人被剥夺了中书监之位,只名义上录尚书事,实则尚书局牢牢被把握在孙寿那老匹夫手中。如果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印象中,他们大人总长于先发制人,掐中死穴,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懦夫。
这次面对皇帝残酷无情地打压有功的臣子,大人却一忍再忍。
郎灵寂禁忌地截断他的话,道:“官员分工不同,陛下微调也是情有可原,此事不必再提。”
皇帝的打压,他的态度是接受。
新中书监愣了,“您……!”
抬头见郎灵寂神观冲淡,识量清远,上有万仞之高,下为渊泉所润,深不可测,并不以皇帝一时的挤兑为意,依旧是那般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他看不懂大人,火烧眉毛了还如此淡定。大人是琅琊王氏的女婿,得了第一豪门琅琊王氏的助力,本该青云直上今生无忧,却半路崩殂,生生跌落谷底,大人心中竟半点不怨。
“好吧,大人。”
他只得尊重大人的想法,身份不在头衔而在人心,今后大人虽为中书令,在他们心目中仍然是首席中枢大员。
“大人,我们中书省还跟以前一样,我们都永远只听大人的命令!”
郎灵寂颔首诺之,相谢众人盛情。
下职的时辰到了,离开皇宫。
他骨相修削,发如漆池,背影犹如风神照松色,冷隽凛丽,好一派名士风度,妻子王姮姬也是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这不禁让人想起近来甚嚣尘上的流言,陛下觊觎中书监之妻,意欲夺之后快,拆散中书监和王小姐一对璧人,屡屡故意找茬儿打压中书监。
众人虽没见过那位王小姐的面,但从她每日给中书监送食匣来看,夫妻俩必定是极为恩爱的。
陛下觊觎王小姐美色,为了一己私欲棒打鸳鸯,抢夺人妻,拆散旁人幸福的家族,当真卑鄙无耻,不配为人君王。
·
晚间,王家老一辈的王慎之找到郎灵寂,与其点蜡促膝长谈。
郎灵寂的变故闹得风风雨雨,整个朝廷掀起波澜,琅琊王氏满门皆知。
王慎之官至三公,是王家最德高望重的耆老之一,对王氏未来充满了担忧。
“雪堂,何以发生这等变故?”
朝中盛传陛下青睐于姮姮,好言好语求其入宫不成,便强娶硬夺。
姮姮的夫君是郎灵寂,陛下要娶姮姮,首当其冲的便是郎灵寂,什么狠辣招数皆冲着郎灵寂来,重重打压于他。
王戢才走,朝廷就出事了。
“与姮姮有关系,但不大。”
郎灵寂淡然精深,席地对坐,“陛下早就忌惮九品官人法,忌惮士族、琅琊王氏,夺取姮姮只是他挑起争端的一个借口。没有姮姮,陛下照样会打压王氏。”
王慎之皱下眉去,深以为然。
他知道王家与皇室的纠葛的根本原因姮姮,但毕竟因她而起。
“陛下看中谁不好,偏偏觊觎姮姮。陛下素来温吞柔懦,因为对姮姮的这点阴暗心思,骤然间变得雷厉风行,如同改了性子一般,手段狠辣而不留情面。”
郎灵寂道:“或许陛下不是改性子,温吞柔懦仅仅他装出来的表象,他本身就是雷厉风行之人。”
最初登基的两年,陛下为了活命装疯卖傻过,足可见陛下能屈能伸,城府深沉,克制,清醒,也野心勃勃。
王慎之极是为难,叹气道:“姮姮已然与你结为良缘,如何入宫为妃?我琅琊王氏才刚向陛下进献了两个女儿。”
琅琊王氏固然不愿公然反抗陛下背负谋反的罪名,可也不能活活牺牲王姮姬,叫她一个二嫁之身入宫侍奉陛下。
姮姮是琅琊王氏的家主,上一任家主亲传衣钵,指戴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持有象征家族荣耀与徽记的宝刀。
在琅琊王氏族人眼中,姮姮是圣洁而不可侵犯的,若她入宫为妃,改作帝王妾,实在是夺了他琅琊王氏的香火。
姮姮袭了老家主的爵,有正经的爵位在身,相当于朝臣,在后宫如何自处?哪有后妃身负爵位统领士族的?
最关键的是,郎灵寂不会答应和离的。
郎灵寂对姮姮的执念,他们全家都见识过。从前因为和离也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以至于他们全家无一人敢犯忌讳谈和离二字,哪怕亲如王戢或姮姮本人。
“陛下近来的举动是在试探,如果王氏撕破脸,那么会立即开罪皇帝,成为各路势力攻伐的众矢之的。”
郎灵寂剖析着,“时机尚且不成熟,冒然违拗陛下恐怕有些鲁莽,我的建议是暂时蛰伏隐忍。”
世家大族谋的永远是掌控皇帝,在背后操控皇帝,而非取而代之。某种程度上,世家也可称为“见光死”。
在乱世之中,皇帝一波又一波地更迭,包括琅琊王氏在内的世家大族却一代代传承,香火不灭,正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司马氏原来也是操纵曹魏政权的一把好手,掌握实权,强大无比,到明面上正式称帝之后,太平仅仅维持了晋武帝一代,便不可避免地衰落下去。
称帝并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不是世家大族擅长的游戏。
琅琊王氏虽功高震主,皇帝终究是皇帝。王家若彻底得罪皇帝,露出谋反之意,将迎来灭顶之灾。
王慎之狐疑,听郎灵寂这口风,竟好似是要为了利益放弃姮姮。
“那姮姮怎么办,”
王慎之径直问,“这次陛下虎视眈眈,是冲着姮姮来的。”
理论上王家把姮姮交出去万事大吉,郎灵寂也能少被陛下针对些,官复原职。
但绝知陛下看不惯的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姮姮只是暂时的一剂润滑剂,治标不治本。
把姮姮交出去,王家太丢人现眼,枉称天下第一大族,连自家的家主都护不住,家主还要委身侍奉旁人。
郎灵寂停了片刻,承认道:“君夺臣妻,按理说臣不得不让。”
王慎之心头咯噔一声。
“你什么意思,你准备……?”
竟要与姮姮和离,将她进献给皇帝吗?
郎灵寂颔首掩了掩睫,摇头道:
“我还是之前那句话,与姮姮永世为夫妇,绝不和离。”
明知君夺臣妻,臣不得不让,郎灵寂却仍然不让,拒绝皇帝夺妻。
他用极端的方式坚决彻底地断绝了王姮姬和皇帝的丝毫可能。
反治皇帝,需要耐心默默积攒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