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满门抄斩也不能在皇宫门口,更无法搞暗杀。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家被无形的保护伞笼罩住了,这位昔日中书监真是机关算尽。
“朕知道了,下去。”
司马淮强抑烦意,神色颓沮极不好看,撂下一句话便送客。
裴锈将奏折放下,特意将言辞最激烈的几本放在上面。若不释放琅琊王氏,士族们将联合起来捍卫利益。
“微臣告退。”
司马淮独自呆了几息,如霜打的茄子,透着抹难受劲儿。
见招拆招,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他走来走去在心头喃喃自语,如何接下郎灵寂这一招?
他学过那么多帝王术,飞速在脑海搜刮,书本的东西只是纸上谈兵,没一条能灵活运用到现下的窘境中。
帝王术教的是如何对付臣子怨恨,不服,怀二心,欺上瞒下,勾心斗角……却没说臣子下跪怎么办。
因为臣子下跪请罪不需要办。
这符合儒家人伦、君臣纲常的诚意满满的举动,绵如流水,哪里有攻击性?
跪这一动作代表了臣子对君王的恭顺谦卑,有任意宰割之意,一方对另一方的服从与效忠。
司马淮郁郁难解,心律失衡。
“放肆!!”
他心防破裂,对着空气大吼了声,怒而将桌上的奏折一股脑推落在地,露出了一行行令人拂悦的文字。
“统统都是废物。”
……也不知道在骂谁。
站在高高的露台上眺望,王家阖族齐刷刷跪于宫廷门口,声势浩大,既是请罪亦是一种微妙的示威。
这般阵仗使百官不敢上朝,太监绕路而行,皇宫侍卫空有怒火而无可奈何。
王家在朝中经营多年,大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深入土地数十尺深,哪怕一片树叶微微轻颤都够引起建康一场大地震。
莫说杀琅琊王氏满门,杀王家任何一人都不行。
否则朝野人心惶惶,大量官位的空缺必定使社会停止运转,如阁楼失去地基,土崩瓦解,北方匈奴将趁虚而入。
这些道理将帝王束缚死了。
因为是戴罪,王家人皆着缟素,白压压一片恍若皇宫的葬礼。
王家的官员占据了东晋朝廷的半壁江山,他这皇帝若杀琅琊王氏满门,同样给自己掘了坟墓。
司马淮陷入长久失神中,忽然灵光一闪,决定借此机会先征服她……
建章宫。
王姮姬孤立无援,桃枝、桃干等人没能跟她入宫,皇帝的侍卫将宫殿死死围住,她陷入了坐以待毙的困境中。
“请王小姐沐浴更衣。”
宫女柔婉的嗓音传来,热汤已备好,撒着幽香的梅花花瓣,一套剪裁得体的宫装和首饰放在托盘上。
今晚,陛下宣她侍寝。
虽然她和郎灵寂还没和离,司马淮决定先与她行夫妻之实,和离书后续再补。
人在屋檐下,王姮姬没有选择的余地,依言褪下衣衫沐浴。衣裳首饰着实说不上多名贵,比琅琊王氏的差远了。王家第一豪富之家,皇家相比之下显得寒酸。
“我沐浴时习惯独自一人。”
宫女闻言悉数退到了门外,巨大的云母屏风遮挡,映出王姮姬沐浴朦胧恍惚的背影,并看不到里面的状况。
王姮姬蓄意在里面拖延许久,足足一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暮色遥遥降临了,天边被渲染浅淡的凝夜紫。
却猛然见司马淮。
他不知何时来到她的宫殿,已等候良久,闻她道:“蘅妹,跟朕来。”
王姮姬满腹疑问,不由分说被司马淮拉上了帝辇,坐在了皇后的位置。
辇轿被八人抬起,高处不胜寒,王姮姬几度想起身却辇都被司马淮阻拦。
“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她的愿望明明是离宫。
司马淮神色莫名,道:“你不是想见家人吗,朕这就带你去见。”
王姮姬越加犹疑。
帝辇直直到了宫门口,拾阶而上登临露台,眺见一大片人正在跪地请罪,最前面的人冷隽凛丽,郢水钟神,钟山孕秀,风姿玉洁而清,端端就是她丈夫郎灵寂。
后面的人亦个个面熟无比,是她的兄长、叔伯、婶母、公爷……
“看到了吗?”
司马淮负手而立,冕冠之下垂旒被高处的寒风吹得叮当作响,傲然道:“你那么笃定王家会赢,他们却失败了,包括你最信服的郎灵寂统统跪在朕的脚下。”
王姮姬怔怔盯着自己的家人,一时失智。王戢篡逆,王家满门负荆请罪。跪伏的姿势,王家处于绝对劣势,为皇帝刀下鱼肉。
“陛下,你……”
她咬牙切齿。
这时,恰好郎灵寂察觉到了露台上的注视,缓慢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他微微摇了摇头,隔着老远,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心声安抚她的焦躁。
——姮姮。
他依旧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深刻温柔,意蕴幽远,虽然是跪着的姿势骨子里却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和前世一般无二。
任何时候他都有这种掌控一切的平静感,保持着理性和审慎,给人以十足的安全感,不动声色却令人心惊肉跳。
王姮姬呼吸轻了片刻。
她复杂呃笑了下,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意识捂住了嘴,理智寸寸燃烧,同时情蛊在排山倒海蠕动着。
有郎灵寂这一道眼神就够了,她可以笃定,目前事态进展还在他按部就班的计划中,撒够了绳便一步步收网。
二哥大军已剑指建康,来势汹汹,倘若王家联合所有士族联合起来造反,皇帝即便有比现在强十倍的兵力也毫无胜算。
琅琊王氏定然会赢。
郎灵寂和王戢两根擎天柱会托举住王氏的百年基业,淮水尽王氏绝。
幸好有郎灵寂在。
旁边的司马淮见她眼圈涩红落泪,还以为她伤心过度。
“你看见了吧,王家已一败涂地,唯有速速与郎灵寂和离,好好归顺于朕,你才能……”
王姮姬擦了擦泪,好整以暇,忽略了司马淮的话语。
郎灵寂是最守契约精神的人,有郎灵寂在,一切都会高枕无忧。
她对皇帝无动于衷,坚定道:“陛下,还是那句话请允许臣妇回家。”
皇帝又要娶她又要灭琅琊王氏,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她委身的人必定是能护琅琊王氏周全,支撑家族的人。
第112章 求情
司马淮闻此指骨揉额切齿低笑, 旁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她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事实胜于雄辩,郎灵寂都领着阖族跪地请罪了, 她还有什么可希冀的?
她站在高高的露台之上, 目光落在郎灵寂身上,不是爱,不是亲情, 不是怜悯惋惜,而是并肩作战的坚定斗志。
她和郎灵寂因为一纸婚契成了同盟, 勠力匡扶琅琊王氏。因为这份契约, 郎灵寂永远不会背叛琅琊王氏。
司马淮被极致的挫败感笼罩。
一直以为她和王家其他人不同, 岂料王家人就是王家人,每个人身上都流着权贵阶级冷酷的血,冥顽不灵,她也同样, 不可能被改造的。
“好……”司马淮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微笑, “那你就看着你们琅琊王氏的末路吧。”
至于出宫, 妄想。
当日郎灵寂入狱,她甘愿用自己换郎灵寂。如今郎灵寂既出狱,她焉能把筹码又收回去。她必须一辈子留在宫里。
一来他十分怜惜喜欢她,二来王戢若逼进皇城, 她正好可以做个人质。毕竟她和襄城公主可是王戢最珍重的人。
今日这场相见, 便当作她和郎灵寂夫妻之间的永别吧。
“蘅妹, 跟朕回去。”
琅琊王氏他是不会管的, 跪死在那里好了,反正今夜是他和她的圆房之夜。
王姮姬挣扎了下, 甩掉他的手,泛着点恼羞成怒的愤恨,
“陛下别牵我!”
她血液里情蛊涌动,与陌生男人肌肤接触时疼似刀割,当初去文婆婆处寻医是司马淮亲自陪着去的,他应该知道内情。
这瞬间的肌肤接触已让她疼得倒抽凉气,血管仿佛结了冰碴子,心口窒闷。
她瘦弱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大口喘气,弱不禁风,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掉。
司马淮愣了一愣,倒没存心害她情蛊发作。情蛊还操控着她,郎灵寂连枕畔人都算计,如此黑肚黑肺的蛇蝎心肠,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对不住。”
他放软了声线,夹杂责备,“蘅妹,之前朕明明将文卿留下的药方给你了,你怎么没好好服药治病呢?”
王姮姬眼神轻闪,夹杂着些微恨意,好一个“何不食肉糜”的指责。
她是深闺中的弱女,嫁了丈夫,孤立无援,又被绑上了王家家主的身份,如何偷摸吃药?郎灵寂会允许她吃吗?
因为一纸和离书,她付出了既白人命的代价;因为偷偷研究文砚之留下药方,她又被逼得险些跳下阁楼。
她有选择吗?根本没有。
过去那么长时日司马淮对她不闻不问,他既没闲暇,也没那等博爱心。如今口口声声救她出火坑,他只是将占有欲伪装成爱的样子罢了。
司马淮不曾感同身受体味过一个深闺妇人的艰辛,只会以旁观者的身份,居高临下指责“你为何不怎样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