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琅琊王氏,是强烈的对冲关系。
司马淮又问:“那帝师以为朕具体该任用谁?”
郎灵寂道出了那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文砚之。”
司马淮故意道:“王家的女婿?朕并不熟悉。而且那人身在豪门,并非帝师方才所说的‘寒门’。”
“但那人一身才华,人品卓绝,满腹经纶,堪为朝廷栋梁。在入赘王氏之前,他确是陛下想要的‘寒门’。”
司马淮当然晓得文砚之的出身,此时却装聋作哑,“人人皆知文砚之即将入赘王氏,帝师此时提议任用,怕是把朕当枪使,蓄意对付琅琊王氏吧?”
郎灵寂澹静,“微臣不敢。任用与否全凭陛下。不过……”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下,“文砚之入赘了王氏之后,似乎决定终生不仕呢。”
司马淮猛然抬首。
“什么意思?”
郎灵寂轻轻道:“豪门的规矩,入赘王氏者必须一生放弃仕途,在后宅侍奉小姐。”
司马淮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帝师你当初不也是王家女婿……”
“可微臣并不是赘婿啊。”郎灵寂道,“一介寒门娶了琅琊王氏嫡女,王家爱护女儿,提出这要求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毕竟不是谁都有福气娶王氏小姐的。”
司马淮的计划本是先让文砚之勾引王姮姬,破坏王郎两家的婚事,待这场风波过去后,再让文砚之入朝为官,助自己一臂之力。
谁料王家来这么一手,直接断送了文砚之的仕途之路。
文砚之……竟然答应了吗?
文砚之不会入戏太深,真的爱上王姮姬了吧?
司马淮疑云大作,“理虽如此,帝师刚遭退婚,就这般宽怀大度地向朕举荐昔日情敌,透露王氏的秘密?”
“时过境迁了,何必在意。”
郎灵寂云淡风轻,似最清白不过,“而且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王氏满门皆知,连个洒扫仆役都晓得。”
“陛下您一人蒙在鼓里罢了。”
·
入夜,司马淮辗转反侧。
脑中反复萦绕着郎灵寂的那番话,越想越心焦,呼吸跌宕起伏。
这是他和帝师第一次心平气和谈话,就爆出这么一件大事。
司马淮无法平定。
琅琊王氏,真霸道,真狠呐。
强硬要求入赘女婿放弃仕途,轻飘飘一句话,毁了寒门的终生。
本朝素无入赘者不能做官之说,便是公主的驸马,也正常享有官位。
细究的话,王戢娶了皇姐襄城公主,也得放弃爵位降为平民,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本以为赘婿只是名头上难听些,没想到王氏的“赘”,是有实际意义的。
王氏一句话,搅乱了他所有规划。
这样苛刻的条件,文砚之竟没跟他禀告过。八成文砚之也动了凡心,真的想娶王家小姐。
司马淮坐起身,浓浓吐了口浊气,今夜注定无眠。
翌日,司马淮遣人赏赐王氏,并在礼物中暗藏纸条,要文砚之秘密出来一会。
他们君臣暗中协作,万万不能让琅琊王氏察出端倪,连王姮姬也要瞒着。
面对皇帝口口声声的质问,文砚之无可辩驳,唯有叩首认罪,“微臣辜负陛下,求陛下微臣死罪。”
“竟真有此事?”
司马淮大为愠怒,“王太尉要你放弃仕途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朕商量?你知道放弃仕途意味着什么吗?”
若非帝师透露,他这皇帝还被蒙在鼓里。
文砚之愧然道:“微臣出身寒门,人微言轻,如果不答应王太尉的条件便无法娶九小姐,无法完成陛下交付的使命。事急从权,请陛下谅解。”
他一开始接近王姮姬确实有目的的,拆散王姮姬和郎灵寂,使琅琊王氏与琅琊王无法联姻结盟。
王姮姬是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之间的纽带,王姮姬如果退婚,两者必定反目成仇,一削为二,各个击破便容易了。
但后来,他和王姮姬相处融洽,相谈甚欢,写诗骑马做梦……
他瞧她一个千娇百媚的贵女被毒害却有冤无处诉,看似幸福,王家人却无一信任她中情蛊的。
他开始怜惜她,理解她,设身处地为她考虑,甚至“多此一举”焚膏继晷地为她研制解药——虽然这跟他的任务毫无关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沦陷了。
他肃清了她身上的蛊毒,也萌生了爱意,再不舍得放手。
他想娶王姮姬为妻子,共挽鹿车。
他想守在她身边,一生一世这么走下去,不让任何人再毒害她。
即便他只能当个地位鄙薄的赘婿。
他萌生了过平凡日子的念头。
司马淮长叹一声,道:“罢了,朕理解你的苦衷。王氏霸道蛮横,门高非偶,这不是文卿你的过错。”
抬手将文砚之扶起,“他王氏让你放弃仕途,朕可不答应。朕拟封文卿你为太常博士,掌礼仪、祭祀等规矩和传统,以儒生的身份襄助朕一臂之力。”
文砚之正自愣神,猛闻司马淮这般话,立即道:“陛下不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微臣已答应了王太尉和王小姐,一生再不入仕的。”
司马淮脸色顿时沉下来,“文卿何以此言?”
君子一言固然是驷马难追,可门阀不是君子,是朝廷的毒瘤,过于重视承诺只会误人误己。
现在是搬倒那些作威作福的门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抓必抓。
“当初文卿你归隐,养望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匡扶社稷、报效国家吗?清清白白地坐朕的太常博士,比当恶臭的豪门赘婿好太多了。”
想想王氏给他的那些凌辱,鄙视。
堂堂七尺男儿,用膳不能上桌,妻子坐着丈夫站着服侍。
王家有什么秘密都背着赘婿,甚至将来生下的孩子也姓“王”,没文砚之半分干系。
而且,王姮姬内心深处真爱他吗?怕是只把他当研制解药的工具吧。
大家族永远是人吃人。
“豪门成婚只是一场游戏,文卿别太上瘾了。”
司马淮点出,“你的任务就是离间王姮姬和郎灵寂,拆散琅琊王氏语琅琊王,如今目的已达,该抽身而退了。文卿满腹才华,不该沦落为赘婿,草草一生。”
文砚之闻此,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纠结万分。
出仕,必定万分对不起蘅妹。
不出仕,又是对君王不忠。
当官与娶蘅妹,必定要选一个。
文砚之担忧道:“可微臣与王小姐成婚在即,就算微臣有心离开,王家不会放人。”
司马淮道:“此事文卿不必担心,由朕出面给你加封,王家不敢公然忤逆君王。”
失掉郎灵寂后,王氏已呈现颓态。
文砚之道:“可微臣一离开,琅琊王与琅琊王氏的联姻又会死灰复燃,如果再让他两家在一起,陛下您……”
司马淮摇头道:“郎灵寂现在已与王氏反目成仇,恨不得对方死,两家关系破裂,你觉得破碎的镜子还能圆吗?”
“陛下!”
文砚之嘶哑恳求,“蘅妹这些年过得很苦,落在她原本未婚夫的手里犹如身居火炭,如果我再走了,她太可怜了。”
司马淮怔怔了甚久,恐怕这才是文砚之不愿出仕的真正理由。
第一次听说有人可怜王姮姬,可怜谁,也不至于可怜王姮姬。
“蘅妹也是朕的结义妹妹,朕厌恶王氏,却不厌恶她。话说回来,你真的了解蘅妹什么身份吗?”
琅琊王氏的第一贵女。
而琅琊王氏,功高震主,半壁江山。
可以说她只要小手指勾勾,满门王氏子弟都会为她赴汤蹈火。
她一句轻飘飘的不喜欢了,便使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臣郎灵寂跌落神坛,沦为王氏的废棋,委顿不堪,毫无招架之力。
豪门与寒门的鸿沟不可逾越,以往与寒门联姻的贵族都会被除以绞刑。
而她一句轻飘飘的喜欢,愣是大庭广众之下就招徕寒门为婿,贵族圈里的人没一个敢提半句反对意见的。
“蘅妹真的不可怜。你可怜她,莫如可怜可怜朕。”
山河破碎,神州颠覆,沦为傀儡,权臣纨绔——他这皇帝才是最可怜的。
“文卿,朕替天下苍生求你。”
文砚之彻底无语了。
君王的托付如泰山重重压在他肩头,使他无论找不到半分推辞的余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同样,君要臣入仕,臣焉能不入仕?
“微臣……晓得了。”
他五味杂陈,“微臣听陛下吩咐。”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文砚之眼底湿润了。从前要他放弃文人的尊严去勾搭王姮姬,他是千不愿万不愿。如今要他离开王姮姬,他又千不愿万不愿。
文砚之缓缓从贴身衣袖的最深处掏出一物,道:“此药方,乃是情蛊的根治之法,请陛下您收好。”
司马淮微疑,“蘅妹的情蛊不是已撵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