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之道:“是撵清了。但微臣仍想留给陛下一份,日后万一我朝百姓有遭蛊害者,可以以此方治病。”
司马淮迟疑片刻,接了。
蛊毒是一种很生僻的毒物,除了王家女儿外没听说别人中。不过,留在宫里当个底方也是好的。
“朕知道了。文卿博爱。”
文砚之切切叮咛道:“此事绝密。”
司马淮道:“一个药方而已,也要绝密吗?”
文砚之坚定地点点头。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但隐隐的第六感告诉他,绝密,一定得绝密。
否则,不好的事就会发生。
·
拜别陛下,文砚之失魂落魄地回了王家,脚底绵软,恍惚惚地仿佛踩在云端。
放弃仕途这件事,陛下不知则已,一旦知道,平静日子到头了,他和蘅妹短暂的幸福像偷来的。
陛下要他背叛对王太尉的承诺,入朝为官,趁热打铁再给琅琊王氏一记沉重打击,彻底肃清门阀当政的局面。
他心中万般纠结,一旦这么做,彻底和蘅妹走上陌路。
王姮姬正在房檐下和桃枝等人制梅花香,闻文砚之归来,“去哪了?”
文砚之勉强笑笑,从心底里发虚,“没事,随意到镇上书局出去走走。”
王姮姬洗去满手的梅花瓣,好奇地道:“还有什么书是王氏藏书阁没有的,文兄也给我看看,我定给你补齐全。”
一缕青丝滑了下来,映衬她窈窕秀丽的面容,人如梅花,比梅花更美。
文砚之痴了,本能地上前帮她将青丝别到而后。手指触摸在她柔腻的肌肤上,激起颤意,似心底漾起了圈圈涟漪,留恋着久久不愿放下。
王姮姬抬首,眼波流转,“今日为何……”
文砚之怔怔道:“没事,就是想帮蘅妹拢头发,这辈子每日都帮你。”
王姮姬柔然一笑,“当然了。”
他们很快就要成婚了,日后他日日都可以帮她拢头。
“蘅妹,你真好。”他喉咙里带着几分酸,“能伴在你身边,便是当一朵安静不会说话的梅花,亦是极致快乐。”
王姮姬讶然,他这是在说情话吗?
他生性清白腼腆,从未说过情话。
“文兄也好,我很愿意伴在你身边。”
文砚之怦然,欢喜中夹杂着悲哀,温醇的嗓音淡淡的愁意,“哪怕我背叛了你?”
“什么?”
文砚之喉咙干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截子话全部咽了下去,“……没事。我读书有些入迷了。蘅妹,可以……可以抱抱你吗?”
声细如蚊有些结巴,这是个他从未提出过的请求。
王姮姬懵懂,任他拥抱。
直觉告诉她今日文砚之不太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今天犹豫迟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模模糊糊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今天到底怎么了?”
她在耳边问。
文砚之沉溺地将头埋在她清香的头发间,湿了眼角,久久不愿抬起。
或许,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她了。
他即将为了责任,踏上一条不归路。
但他不是蓄意背叛她的,绝不是。
他……爱慕她。
蘅妹……
蘅妹……
他在心底啜泣,蘅妹。
为什么你是豪门的女儿?
天生和他做了敌人。
第029章 一吻
五月末, 王氏老家主王章再度病入膏肓,卧床不起。
王家子弟轮流侍疾,王戢、王瑜、王潇等后一辈中优秀子弟也来到父亲床前, 悲伤之余, 亦等待接任下一任家主。
王姮姬闭门不出,着了魔似地整日整日地泡在医书中,医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 与众御医议事,竭尽全力找出延长父亲衰老身体的房门。
她疯了一般挽救父亲的性命, 甚至去寺庙求佛, 希望以自己的寿命换取父亲寿命, 然无济于事。
冯嬷嬷和桃枝桃干几个直要落泪,小姐是真心爱父亲啊,她自己生病时都不见这般对自己上心过。
大婚在即,王家半点喜气也无。
……
于此同时,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变故。
陛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提拔了一位新的太常博士, 专司官员选拔、考试、改革之事, 监察百官。
据说这位太常博士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儒家法家双修。此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不隶属于任何机构, 直接听命于皇帝。
因他的建议, 陛下发动了改革, 彻底废除九品官人法,以后凡当官者须得通过朝廷一年一度组织的考试。
同时, 这位神秘的新太常博士还让陛下一改王章执政时的“无为而治”,改用法家的“刻碎执政”——即定下各种琐碎严苛的法令,事情无论大小,皇帝皆要过目。
皇帝变成了唯一的决策人。
此改革一出,群臣顿时炸锅,议声如沸。
别的不提光考试一项便使世家子弟无法白白拾官,刻碎之政更将权力完完全全收拢到了皇帝手中。
长久以来,陛下一直温吞痴傻,与世家大族维持着共治的局面。随着这位新太常博士一到,这种局面好像被打碎了。
世家大族和皇帝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首先世家进行了反制,考试一连数次无人应考,连鬼影都无的考场,空余一张张精心编纂的试卷。
另外,许多豪门官员直接罢朝,托病数日不露面。少数入朝的官员对那位新太常博士弹劾,言辞激烈。
满朝文武,竟无一员支持新政。
本朝之所以能立国,靠的就是以琅琊王氏为首的世家大族的扶持。将近九成九的官员都出身门阀右族,皇帝实行这样的新政,完全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人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来势汹汹的改革对准的是琅琊王氏。皇帝似乎有意制衡,处处打压,甚至剥削王氏应得的官位。
那位引起一切事端的太常博士却始终没露面,没有任何人知道身份。他暗中化为皇帝的一把利剑,指向所有人,对谁谁便大祸临头。
人人自危。
在这位新任太常博士的指导下,陛下让群臣在早朝公开议论政治得失,名为罪己,实则让心腹之人指出琅琊王氏的种种罪行。
太常博士弹劾王氏子弟王绍利用裙带关系登临高位,数年来欺男霸女,好色成性,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陛下拿到了铁证后,将王绍流放外地,并勒令其永不许归京。
其余几个被劾奏的王氏子弟亦得到了或轻或重的惩罚,贬谪免官者大有人在。
从前王太尉康健时,武有王戢在外征战沙场,文有郎灵寂在内运筹帷幄,文成武德,整个王家宛若被罩在一层坚不可摧的保护罩中,任风雨摧残纹丝不动。
而现在祸起萧墙破金汤,王家与郎灵寂的婚事取消,坚不可摧的保护罩千疮百孔,来自于帝室的毒箭便如流星嗖嗖射来,每一箭都给王氏深重的打击。
王氏新的盟友司马玖是尊贵的皇太弟,为人拘泥犹豫,端端是个墙头草,哪方强大就押注哪一方。
琅琊王氏陷入了政治漩涡中,或许,将迎来家牒上有史以来最危险的一页。
如今的天下大势处在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中,一触即碎。
王章病入膏肓,王家暂时由王戢主事。
王戢见五弟被流放,急得火冒三丈,恨得牙根痒痒,但王氏家训有云: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不登基为帝。
王戢再恨也只能忍,不能直接将龙椅上的司马淮拉下来。他刚刚开始征战,兵力还很弱小,不足以夺取天下。
郎灵寂当初给出的建议是,先夺取长江的门户江州,再以江州为基地,依次夺取荆州、湘州、交州等六州,向北驱逐匈奴,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可因为九妹的退婚,郎灵寂不在了。
王戢为自己不能妥善保护家人而深深羞愧,毅然决然入宫求见陛下。
他带着自己江州的战功,以及名单上牺牲王氏子弟的名字,求陛下收回成命,与门阀和平相处。
王戢骨头硬,皇帝不肯见,他便在太极殿前顶着烈日足足跪了三个时辰,跪得汗水顺着遒劲的肌肉往下流,依旧腰板直挺,铿锵然面不改色。
内侍看不下去,劝道:“王将军,您先回去吧,这会儿新任太常博士大人正在里面,陛下是不会见您的。”
王戢鄙然蔑视:“太常博士,一介寒门,奸佞惑主的小人!”
说着双手抱拳,朝太极殿朗声喊道:“陛下!我琅琊王氏有辅佐您的先祖南渡之功,平南方士族、平苏峻之乱,一心一意支持您的先祖!先祖皇帝践祚时,曾邀我琅琊王氏共升龙床。如今,您违拗祖训,屡屡听信奸佞小人,打压正直的臣子,是置国家朝廷于不顾吗?”
他中气十足,瓮声瓮气,长风浩荡,一番慷慨的喊话下来震得太极殿屋瓦上的尘埃都滑落下来,耳膜阵痛。
这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责问,以臣子之身质问君王,也就只有民间童谣“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才敢做出来。
奇怪的是,王戢的逆反言论并未引起其他世家大族群臣的诛伐,相反许多人支持他,跟他一块下跪。
琅琊王氏是士族之首,王氏的利益代表了所有士族的利益。大家谁都不想要科举考试制,谁都不想皇帝独揽大权,破坏了“世家与皇帝共天下”的格局。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诛杀奸佞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