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事情或许还可调和,王绍的一条人命,是血海深仇。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生无法调和。
王宅,王姮姬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精神略微恢复一些。
她起身换上缟素,桌台上精心准备的火红嫁衣和凤冠,被丢进火盆。
熊熊火舌很快舔噬了嫁衣上精致的缠枝花纹,变成一对黑黢黢的灰烬。
红与白的冲撞,一时分外阴森。
婚礼骤然变丧事,转变得太快,让人恍惚,有种置身噩梦的感觉。
嫁衣烧了。
几日前她还幻想着穿上这件嫁衣的样子,挽着新郎,期盼一场盛大的婚礼。
而今,她再也披不上这件嫁衣了,王绍五哥的死,将一切推上了无可逆转的最危险境地。
虽然文砚之背弃了入赘王氏的诺言,但她仍不相信文砚之会杀五哥。
因为……稍微了解他的人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无论从文砚之的实力还是人品来说,都完全没有成立的理由。
一箭穿心。
普通人能做到吗?
文砚之只是一个斯文书生,腰细腿细,爬山摘草药都会摔得浑身挂彩。
他要帮着陛下对付琅琊王氏,流放五哥,目的已然达到,为何还明目张胆地去杀五哥,让众臣群起而诛之呢?
五哥是朝廷命官。
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而且,还有一个微小细节被众人忽略了——文砚之的婆婆在同日也死了。
一个乡野老妇而已,被解释为寿尽自然死亡,没有任何人留意,也没有任何人惋惜,死得尚且不如一只蝼蚁。
王姮姬知道,婆婆是世上唯二的解蛊圣手。
婆婆妙手回春,是情蛊的克星。
……不知碍了谁的眼。
她手中怔怔握着纸钱,也为婆婆少一些。火苗幻化为爪子般诡异的形状,往她这边飘,映在地上阴森森的黑影。
冷风呼呼从窗子灌进来,阴沁沁的,让人骨髓生寒,宛若跌落冰窖。
黑压压,乌沉沉的,被云雾遮掩的冥冥长夜,深陷无边梦境。
永远忘不了赐婚之日,那人近在她耳畔轻轻而冰冷的一句——
“姮姮,你给我等着。”
……
王绍之死,使王章的病雪上加霜。
老人风烛残年,精神气所剩无几,丧子的噩耗几乎掏干了王章所有的生命力。
王姮姬侍奉父亲床前,王章握着她的手,满脸灰败尽是遗憾,“文砚之狼子野心,爹爹想陪你一起赌一次,结果还赌输了。”
在她和忠诚皇权之间,文砚之毅然选择了后者。本质上文砚之和她是同一类型人,被阶级所束缚得太深,他们都是先忠于所在的阶级,然后再做自己。
王章就怕文砚之将来做出背弃王氏的事来,才定下他永为赘婿、永不许入仕途的规矩。
文砚之当初也答应,瞧着挺诚心,可最终结果仍是这般。
文砚之,并非良配。
“姮姮,很遗憾,即便你再爱文砚之,再坚信他是清白的,你和他的婚事爹爹也必须要取消。从他选择皇权背弃我王氏之日,我们就与他是敌非友了。”
由于文砚之出仕了太常博士一职,门阀与寒门的对抗史无前例的激烈。
王氏是天下士族之首,所有士族都在看着琅琊王氏的反应。
王姮姬婚事代表了王氏的态度,她嫁给谁,就代表王氏选择谁。一旦处理不好,可能引起士族的反噬,闹得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爹爹身为家主,必须要为整个家族负责。”
王姮姬懂得。
她现在接近麻木的状态,仿佛针扎也不疼,没有什么所思所感。
她不怪文砚之,他只是在苍生和她之间选择了苍生而已。他惯来如此博爱。
兜兜转转了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身披缟素,也似给日后前途无限黑暗的日子带孝,幻梦之支离破碎,只在瞬息。
从王章的只言片语中,似乎也不太相信王绍是文砚之害死的。
害死五哥的幕后黑手,不言而喻。
王章哇地呕出一口血,想为家族子弟撑腰,残破的身子骨却再也做不到了。
灵堂,黑色的棺木。
黄白二色的永生花摆在两侧,散发着淡淡的清幽。
香案上,香烛静谧地燃烧着。
悲哀之景充斥着整个房室,肃穆凝重,昏沉沉的似在地狱。
长久深处其中,会让人窒息。
暮色四合,王姮姬一人守在灵堂,王戢等人在后院照料病重的王章。
宾客依次过来吊唁,面容礼敬。王姮姬一身白色丧服,头簪白花,远远地站在角落,清素得宛若褪了色的透明人。
来一个宾客吊唁,她便谢一位。
郎灵寂也在宾客中,他亦是一身白袍,杳然遗世,如崇山之巅的雪松,又如悄然浮现在夜空的冰冷清月,干净到骨子里,沾一点点尘埃都似玷污了。
他近前为亡者插了三炷香。
王姮姬象征性地矮身回礼。
她对所有宾客都面无表情地矮身,容貌毁悴,极疏远的姿势,仿佛灵魂被抽干,哀伤都已经流淌尽了。
表面越干净的人,内里越脏。
她甚至懒得抬眼皮看他,厌恶极了他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冲口欲呕。
整个灵堂都是黑与白的沉重静穆,棺木似一只巨兽的尸体,躺在花圈正中央。
郎灵寂注视着她,道:“节哀。”
王姮姬不动如山,一别数日,她和他更疏离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黑森森的死者棺木之前,不适合任何叙旧,或者说任何其他的话。
她不和杀人凶手说话。
过于冷淡的态度表明了送客之意,从前王姮姬的情绪也淡漠过,却不似此刻这般从骨子里透出死寂。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王姮姬依旧漠然,抬首逐渐亮出了锋利,直直剜向他。
“与你无关。”
郎灵寂看她也似一个死物,不过是会出气的。
静默了一刻。
他毫无征兆地伸手,两根修长白净的长指,掐住了她的下巴。
就在灵堂之上。
两人咫尺距离,逃无可逃。
她双目暴睁,大出意料,连连后退反抗,却被他不偏不倚地提握住了腰,囚在他为她设计的寸余空间内。
她越畏畏缩缩,越让人有摧毁欲。
郎灵寂静静旁观着,他缓慢加大了力道,迫使她仰起头,印下一记轻车就熟的吻,玩弄着她的上唇,吻在她白色的孝服上。
王姮姬顿时感到巨大的羞辱,剧烈挣扎,难以形容的暴怒。
“啊……你!”
暧然而危险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窜,郎灵寂观赏她微肿的唇,“喜欢吗?”
王姮姬如欲喷出火来怒瞪着他,悲愤至极,几乎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来挣扎。
可惜她的喉咙被他刻意掐住了,嘶哑闷顿,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白色的孝服,更加深了耻辱。
“你……找死吗?”
她咬牙切齿的一句,恨不得一口口将他嚼碎,唇上犹沾着他的味道。
文婆婆是他做的,五哥多半也丧于他手,她的人生整个都是他毁的。
郎灵寂游刃有余地抚着她长似天鹅的颈,“我说过,我们注定要成婚的。”
王姮姬铮铮然藏着不共戴天的怨恨和仇雠,“我也说了,绝不嫁给你。”
他道:“我娶你就够了。”
王姮姬咒,“你就不怕遭天谴?”
他拍拍她的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谴。”
如果有,背信弃义的琅琊王氏怎么还好端端地存在于世。
王姮姬气息起伏,暴怒的千万根钉子钉在他身上,“我一定会揭穿你,叫你下地狱,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神情柔冷地笑了,“好啊,奉陪到底。”
王姮姬深深阖上双眸,幻想手里正有一把刀,狠狠捅上他的心窝。曾经朝思暮想追慕的人,变成了无尽噩梦。
“你娶我,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