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牙缝儿里挤出。
当枕畔人正好啊,方便她日日夜夜地思考复仇计划,送他下地狱。他死的时候,她一定会很痛快的。
“你今生别想睡一个安稳觉。”
只要他阖上眼睛,身上就会被戳七八个透明窟窿。
“那我也一定要你。”
他微微弯唇,夹杂几分有恃无恐,恰如其时地说,“因为我,太爱姮姮了。”
除非她舍弃姓名,不再是王姮姬,否则她即便是骨灰也得是他的。
王姮姬仰着头,眸中溢满血丝。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猛然见王章捂着心脏,显然是目睹了这一幕“郎灵寂……你……!”
目眦欲裂,直挺挺地栽了下去,气息全无。
第030章 伤逝
王家老家主一病不起。
许是因为五子王绍的离世打击太大, 王章再也没有回春的迹象,药石罔极,病情急转直下。
整天睡着, 清醒的时候瘫在榻上呕血成升, 目光浑浊,喉咙里甚至失声。
王章悲愤的眸中血丝缠绕,老人似临终前有什么话要说, 却说不出来了。
王姮姬衣不解带地伺候王章汤药,几乎不离开病榻。找了多少大夫, 灌了多少药, 王章的病仍然回天乏术。
前两天, 她和郎灵寂在灵堂,被爹爹看见了……
她伏在王章床前,颤着肩头痛苦,从未、从未感到这般无助过。
她像落入蛛网中苦苦挣扎的虫儿, 一开始就是旁人的猎物,无论怎么努力, 终究逃不脱宿命。
王氏子弟纷纷披缟素, 泣泪如血,伤逝之意飘荡在萧瑟的风中。
王绍的意外惨死,王章眼看着也不行了。棺木已备好,王家很有可能要面对晦气至极的双重丧事。
位于北方的河东裴氏听闻噩耗, 不远千里前来奔丧。裴氏原是王姮姬母亲裴夫人的娘家, 裴夫人死后, 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络。
表兄裴锈一身缟白, 对着棺椁上过香后,帮忙主持丧仪之事。
他见王姮姬容颜毁悴, 原本一张芙蓉面人气全无,甚为怜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表妹要节哀啊。祖母得知你家出了事,整夜整夜地难眠,特意派我过来支应。”
顿了顿,又劝道,“表妹莫如去我河东裴家住几天,免得触景生情,徒增悲伤。”
王姮姬颔首,谢过表兄好意。
裴锈是个温润的君子,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一直对她暗藏情意。
去裴家住几天,在平常来看或许是个好选择。但王氏此刻风雨飘摇,多事之秋,爹爹更病入膏肓,她不能在关键时刻抛弃家人。
“表兄,谢谢你,也多谢裴老祖母的关怀……”
裴锈摆摆手打断道:“当然不是要姮姮你现在去,想清楚了再答复我,我裴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他表妹王姮姬血统高贵,父家琅琊王氏,母家河东裴氏,无论哪一方都是她坚强有力的后盾。如果两家能亲上加亲,最好不过。
王姮姬淡淡唔了声,身心麻木。
雾濛濛的天空,阴翳萧条的灵堂,摇摇欲坠的太阳,很给人一种豪门夕晖的感觉,琅琊王氏百世公卿一朝而坠。
当年先祖衣冠南渡时,曾预言“淮水尽,王氏绝”,而今淮水依旧川流不息,琅琊王氏却遭遇了百年来最大的难关。
家风家训依旧在,祠堂中象征荣耀的宝刀依旧闪着辉芒,王氏进入了中衰时代,大厦将倾。
王章这一代,虽无大功也无大错,王氏子弟倾向于温吞内敛,平流进取,被讽刺是“仰赖先祖冢中枯骨”苟且富贵。
王章一死,王家连这点苟且的富贵都保不住了。
老家主奄奄一息,新家主人选未定,王氏满门子弟虽能文能武却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端端是最薄弱的时期。
陛下偏偏选择在这时候发难,怕是看准了这一点,要将以王氏为首的门阀一网打尽。
朝廷中,有文砚之制定各种有利于皇权的礼仪制度,有司马玖墙头草游离于王氏与帝室之间,有陈辅一干老臣对王氏口诛笔伐……王氏处于十面埋伏之下,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王绍的意外惨死,成了云淡风轻的茶余饭后笑料。皇帝支使文砚之杀了王氏子弟,这笔屈辱的血账竟不了了之了。
王戢因有江州的战功在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许多王氏子弟暗地里听他的意思,以他为家主,寻求庇护。
五弟意外惨死,王戢连日来心力交瘁,悲伤愤怒,有种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无力感。
整个家族的未来被乌云罩住,漏不见半丝天光。
王戢当然想保护弟弟妹妹们,庇护王氏所有族人。可他擅长的是武功,是上阵,是杀敌,是攻城拔寨,是指挥千军万马。蓦然要在心术权谋上和帝室内较量,以己之短对旁人之长,必输无疑。
文成武德,文武合并才能定天下。
如今他虽驰骋沙场于外,却少了运筹帷幄于内的人,相当于两条大腿被砍断了一条,连走都费劲,遑论跑了。
王戢好像拥有千钧力气却被绑住了双手的壮汉,空有安定天下的武功,兵权被皇室收回,无法施展。
回想起来,整个家族走下坡路,正是从爹爹不计后果地答应九妹任性退婚开始的。
九妹引狼入室,看错了文砚之,与文砚之定婚,使整个家族危如累卵。
贵族子女的婚姻,岂能自己决定?
他当初娶襄城公主,也是父母之命,政治婚姻,成婚之前两人都没见过面。
一步错,步步错。
文砚之那样清高的一个酸腐书生愿意入赘王氏女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搅黄姮姮与琅琊王的婚事。目的一达到,斯人立即不装了,脱离王氏回归朝廷。
姮姮被利用了。
因为姮姮的悔婚,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分道扬镳,各自的力量都被削弱了一半,渔翁得利者是龙椅之上的皇帝。
文砚之一开始接近姮姮开始,便是怀有目的的,王氏落入了别人的彀中。
好生恶毒的诡计。
遥想当初在江州战场,他和琅琊王氏一武一文,要兵力有兵力,要权谋有谋权,琅琊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天下是囊中之物。
而今祸起萧墙,王郎两家从内里开始烂,内讧、猜忌、分道,破了这金汤。离了紧密合作,无论王氏还是琅琊王都无法与皇权抗衡。
文砚之和皇帝竟用了第三者插足撬墙角的龌龊办法,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的合作,居心之毒,令人恶寒!
为了王氏象征荣耀的宝刀能传承下去,为了对付朝廷那些叫嚣的杂碎,为了挽救王氏摇摇欲坠的大厦,为了报五弟王绍的血仇——
王戢再度找上了郎灵寂。
谢他来灵堂吊唁。
一别数月,关系邈若山河。
从前并肩作战无坚不摧无话不谈的同袍,相对而坐,却无话可说。
因为姮姮的悔婚,两家撕破脸了。
郎灵寂没有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客既来,命人上了一壶水色至清的茶。
“请用。”
王戢托着莲瓣盏不是滋味,内心比茶水还苦。当初王氏对琅琊王弃如敝屣,如今遇上困难,又苍蝇似地找上门了。
退婚之事其实他根本不同意,是爹爹和姮姮被那寒门书生迷惑,一意孤行。
王戢心中憋屈,将茶一口饮尽。
“雪堂,可憎恨于我?”
那日郎灵寂放下身段,求他规劝九妹,莫要退婚,否则会落入皇帝的圈套中——王戢却坐视不理。
“有些。”
郎灵寂声色平静地承认,“不过终究因为我和陛下的基本国策有分歧,我才遭贬谪,怪不得王氏。”
他现在确实是半朝半隐的状态,周围是荆条搭建的篱笆院,这些日他一直寡居此处像个林栖谷隐者,朝廷再无他琅琊王一席之地了。
王戢深深吸一口气,愈发惭愧。
“能说给我听听吗?”
后半句王戢没好意思说——朝廷现在也无他王氏的一席之地了。
郎灵寂道:“陛下准备采用法家和儒家的手段治理国家,而我一直遵循伯父所定下的黄老之术,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讲究的是不扰百姓,说白了就是不干涉豪强吞并土地、包容门阀各种逾矩行为,豪门中有作奸犯科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陛下现在正在实行的严刑重典截然相反。
王戢听不懂这些高深的治国之论,但听到他还管爹爹叫伯父,鼻头蓦地一酸,“我们两家,还能回到从前吗?”
郎灵寂一贯柔韧幽深,有什么话不喜明说。
“陛下为难琅琊王氏了?”
王戢黯然将实情相告,“爹爹病危,宵小之辈一股脑地涌上来,我独自一人实在难撑,家中族弟还要依赖我发号施令。”
“陛下科举改革,摆明了要任用寒门,将我等门阀世家边缘化。陛下更行刻碎之政,处处制定法令,蚕食我世家的资产和田地。新任太常博士更是将我门往死里弹劾。五弟的惨死,压得我合族喘不过气来。”
事到如今他不怕郎灵寂笑话,琅琊王氏虽外人看来满门珠玉,却败絮其中,再出不了像先祖导那般经天纬地的杰出人才了。
“找不到破局之法!”
郎灵寂听了王戢的描述,道:“科举改革不必担忧,空有理想,实行不下去。刻碎之政蚕食世家,得罪的也不只有琅琊王氏,迟早会把世家都得罪光。”
除了琅琊王氏,还有陈郡谢氏,河东裴氏,九州大大小小的士族数不胜数。
“……所以不用怕。”
王戢闻此骤然似遇一缕天光,拍桌子茶水四溅,“当真?”
一欣喜连过往隔阂都忘了,追问,“具体该怎么做?”
郎灵寂说,“本朝南渡后,凭着世家大族的扶持立国,如今刚过去几十年,天下大势还掌握在士族手中。”
豪门士族掌握着极端财富,存在并不合理,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会被底层人推翻,但远远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