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以这么懦弱。
他体内流着先祖司马懿的血,善于长期的隐忍与蛰伏,忍到极点,会找准对手的薄弱处给与致命一击,为白白逝去的文砚之、陈辅等人报仇。
司马淮眼中猩红充满了血丝。
……
王姮姬已正式成为家主,接手了家族大部分事务。
她在王宅正中的会客堂连续三日见客,出门向外解释,自己一切都好。
外人当然也不是真关心她,看得见她表面安然无恙,看不见她暗地里被绳索捆住手脚,左支右绌。
议事之堂,素来只有男人在的场面,王姮姬居于首位。
她因之前服用了情蛊,脸颊起了浮肿,面上得覆戴一层纱,遮掉面容。
老辈的族人却以为她端着架子,以女子之身当家主、进祠堂,不仅不懂感恩戴德,还戴着面纱装模作样起来了。
但族人愤恨归愤恨,谁也不敢说出来,当众谤议家主按族规可斩。
要拉王姮姬下马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身后的影子又深又黑,武有王戢,文有郎灵寂,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明火执仗,一个城府如渊。
……若非如此,即便有遗训,她一个女子如何做得了偌大琅琊王氏的家主?
王氏祖上那把代表权利和荣耀的宝刀,真真正正传到了王姮姬手中。
傍晚,王姮姬正埋头案牍,闻背后轻轻的脚步声,想也不用是那人来了。
随之来的还有四五个下人,端着托盘,放下了金灿灿红滟滟的东西。
王姮姬提笔濡墨,沙沙在纸上继续写了会儿。那人也不催促,守着簟纹灯影,在她身后的长椅上静悄悄等她。
窗外是凉飕飕的秋风,无形的拉锯战,纸张与纸张的摩擦声分外放大。
脊梁骨也凉飕飕的,如芒刺扎,无形的目光宛若沉甸甸的铅块。
本属于一个人的空间蓦然被另一个人占据,相互排斥,极为膈应。
这样她在写他在看的情景,前世其实从来没发生过,前世他甚至没有正眼瞥过她,永远都是她巴巴凑过去。
王姮姬终于忍不住,问:“有事吗?”
郎灵寂漫然将手中的一卷书阖上,道:“凤冠嫁衣到了,你瞧瞧。”
王姮姬暗诽这点破事也值得跑一趟,实属闲得无聊撑的,视线并未离开案牍,淡淡道:“爹爹和五哥刚过世,我不适合穿太红的。”
他道,“嫁衣不红,如何叫嫁衣。”
王姮姬坚持道:“即便外面套红,里面我也需得穿缟素,以尽哀思之意。”
郎灵寂微微阖目,“随便你。”
他却还不走,没其他动作,继续单纯在这里耗着。
王姮姬本欲跟他耗下去,奈何他那抹冷白色在余光中若隐若现,时刻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她无法只得起身。
凤冠霞帔十分精美。
凤冠由一整只振翅欲飞的金凤攒丝打造而成,流黄泽与黄白游二色间杂,点缀以玛瑙红珠,流苏遮面,极尽美丽。
喜服呈大红色,轻如松花落金粉,星月光华,流动的红浆液,边边角角点缀一穗灯花,既吉祥又华贵。
另外,还有婚鞋、婚帕、玉佩、许多零零碎碎的物件,无不尽工匠巧思。
她将四角镶着花穗的红盖头拎起来,瞧了瞧。
“可喜欢?”他问。
王姮姬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死物罢了,华贵也好简陋也罢,只穿那么一天都无所谓。嫁给他,她能勉强出席婚礼已经很不错了。
“挺好。”
郎灵寂道,“穿上试试吧。”
“穿?”
王姮姬见他下巴懒懒地歪着,眼神好整以暇,似准备就这么看着。
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举动令人有点难受,她道,“不必了,你哪里那闲工夫。”
他状若无事,“无妨,闲暇。”
王姮姬语塞,这人仿佛听不懂好赖话似的,虽然他们俩做过那事,但也没熟到这般地步,可以当面换衣裳的。
“成婚那日会看见。”
她推辞,犹豫地说,“……现在就算了吧。”
郎灵寂闻此终于眉间落了些温色,暂时作罢,她这么说好像承诺一定会嫁给他似的,在预算承诺有限的未来。
他这么斤斤计较当然不是因为爱,她肯好好嫁给他,是一记定心丸。
她若再逃婚或者节外生枝,会影响他的仕途,他为仕途着想,仅此而已。
她前几日做出逃婚那样出格的事,所以他需要不断看着她,监视着她,反复确认,直到新婚之夜为止。
郎灵寂温声细雨,“过来。”
王姮姬暗暗警惕,不知他又要作甚,每每他朝她呼唤,体内情蛊都要作祟。
她反感地挪了过去,被他周遭的沉冽气场压得有些发闷,僵硬着矗着。
他将她耳鬓的面纱系带摘落,屈指刮过了她微肿的面颊,“疼吗?”
王姮姬皱眉,下意识侧过头,却被他恰逢其时地截住,强势不容躲避。
他想听她的真话,哪怕真话并不好听,在掌握之中,籍由他拿捏。
她遂道:“疼。你给我灌的药。”
“对不住,下回不会这么粗暴,”他道,“你自己喝。”
“下回?”
王姮姬厌烦地撇开他。
“我谢谢您。”
他含而不露,“不谢。”
王姮姬内心疲惫至极,这场游戏玩得没完没了,人生还有几十年,一旦成婚,她提早跟进了坟墓有何区别。
情蛊是个无解的死局。唯二会配制解药的文砚之和文婆婆都死于非命,药方也被她亲手烧了,今后再也没人帮她了。
她尝试着讲道理,“你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还控制着我有什么用。”
郎灵寂,“我哪里控制你了,你爹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都在保护你。”
王姮姬齿冷,是没明目张胆地控制,可情蛊就像最坚固的命绳,套在她的脖颈上,锁住她的一生。
她想起那夜他给她谈的条件,三年。
那时她若嫁给文砚之,幸福生活三年,之后和离嫁给他,回归正轨。
那么现在……
“三年之后,你可否也放过我?”她顿了顿,道,“就像你之前说的,和离。”
郎灵寂雾色的眸停止流淌了一瞬。
承认的是,虽然他不怎么爱她,却享受她一心一意爱他的感觉。
三年后的她,确实对琅琊王氏的发展没有太大用处,更不会影响他的仕途。
但不知怎么,他很忌讳这件事,即便她将来没用了也不想放她走。
这是她的家,走,她能去哪儿呢?
前世吵了那么一小架,她就撒手人寰了,他印象深刻。
她万一又赌气撒手人寰了呢?
她死了对他自然没什么,却万万对不起死去的王章。王章把琅琊王氏交到他手中,条件之一就是“善待”王姮姬。
他得守着契约精神,一生“善待”她。
郎灵寂抬眼,见她裙角的梅花,她墨黑的发,以及她投来隐隐希冀的目光。
他摇头,半分情绪不漏,直接掐灭了她的希冀:”不行,姮姮。”
第041章 洞房
九月十四, 王氏新家主王姮姬与琅琊王成婚,皇帝赐婚,十里红妆, 张灯结彩, 场面空前绝后地盛大。
婚房设在小王宅,世世代代荣耀无比的朱门,以椒泥涂墙, 囍事大吉大利,嫁偶天成, 秦晋之好, 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琅琊王氏嫁女, 光想想名号就够令人羡慕了, 何况是陛下亲自驾临,祝福新人,观新人的拜堂大礼。
因为这场盛世婚礼, 新落成的小王宅一时成了建康最炙手可热的宝地,许多人羡慕嫉妒, 挤破了头只为看小王宅一眼。
闺房内, 王姮姬任冯嬷嬷为她盖上红盖头,滟红玉囍珠流苏在额前晃来晃去,一身凤冠霞帔,隐隐已经听到了外面热闹喜庆的呼喊声和炮竹声。
冯嬷嬷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抹着泪, “小姐, 左右咱也不是外嫁, 以后住在自己的院子里, 您还是琅琊王氏的家主。”
桃枝桃干几个小丫鬟亦负面情绪良多,生怕小姐嫁人后受了欺负。
王姮姬没什么特殊感触, 接近于一种麻木状态,像白天梦游,被针扎了都没有痛觉。成婚之事又不是第一天得知,既定的结果罢了,没什么好伤心的。
婚姻既代表了一方对另一方的保护与承诺,同时也是束缚和标记——有了一纸婚契,便绝不能从对方身边逃开。
她成婚,牺牲掉自己的自由,为了保护仅存不多的她在乎的人,仅此而已。
“嬷嬷别哭了,您以后会伴在我身边,时时刻刻看着我。”
冯嬷嬷擦干泪水,九小姐是她奶大的,说句不敬的话就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现在眼睁睁看着她所嫁非人,如何能不伤心,正是:女怕嫁错郎。
王姮姬漂亮的脸蛋上还有浮肿,冯嬷嬷怜惜地给她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片刻之后再盖红盖头,恐怕会透不过气。
都是情蛊作孽,若老爷还在世,怎会让小姐受这等委屈。小姐明明已解除了情蛊的控制,又活生生吞回去了……
金灿灿红彤彤的嫁衣之上,王姮姬在胸前别了一枚白如豕膏的丧花,以表对逝世未久的父兄的哀思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