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之恩,会涌泉相报。
他会把胜利的桂冠带给王家,使王氏成为千百年来最顶巅门阀世家。史书上,他身与名俱灭之时,王家还永享香火。
后人不会记得郎灵寂,只会记得千古第一家族——琅琊王氏。
同样,他既和她成婚了,拜过天地,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王姮姬凝了会儿,不知说什么,虚虚嗯了声,疏离地呆在他怀中。
二哥曾说为了家族的兴盛,每个王氏子弟在婚姻上都要做或多或少的牺牲,他和襄城公主看似恩爱其实也是政治联姻。
她现在应该完全牺牲了吧。
前世刚得到这桩婚契时,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那一个,与琅琊王联姻,既巩固了家族利益,又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
现在可算是苦不堪言了。
许太妃走了,许昭容走了。这死气沉沉的大宅里,自此连宅斗的乐趣都失去了,她是其中唯一一个囚徒。
西山夕阳最后一缕余辉跌入黑暗中,他们一双浓黑的影子也看不清了。
在高处不胜寒的露台吹了会儿风,直到月色刺眼,才缓缓归矣。
郎灵寂与她并肩而行,月色下一对浓黑的影子,双手之影交叠着。实则他们并没有牵手,只是靠得比较近罢了。
……
江州战事已到了最激烈的阶段。
八王之乱以及五胡乱华给中原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山河破碎,古都长安变成了一座人口不盈百的死城,大量百姓被迫迁徙,沦为流民。
世家大族高阁连云,阳景罕曜,挥霍无度,穷人却连果腹的口粮都没有,遍地饿殍,在饥寒中痛苦而死。
异族统帅残忍凶暴,往往是攻占一处便屠一处的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这或许是自秦汉以来最黑暗的时代。
百姓与朝廷怨恨离心,被逼得上山落草为寇,组成了声势浩大的流民帅,聚集在江州,不断吸纳流离失所的人。
建康这边,算计着时间差不多,料理完了许昭容与许太妃母子,郎灵寂该启程了。
王戢管军事,郎灵寂管权谋。江州战场不能没有他,他需得亲自现场,探明战场形势和走向,决定制胜的法门。
这一走,三月十五恐怕都回不来。
王姮姬踮起脚尖,给郎灵寂披上送信的月白的棉斗篷,一边道:“江州之决战,你可有把握让我琅琊王氏获胜?”
郎灵寂道:“仅有三成。”
王姮姬暗暗皱眉,他既都只有三成的胜算,情势真是极险峻复杂了。
“为何这么低?”
郎灵寂将舆图敞开,一一指出,”南有流民,北有羯人,互为犄角之势,你二哥的兵力有限,只能凭借长江天险以守为攻。况且……”
奏折上,陛下以军费不足为由拒绝为王氏提供援军和粮草。陛下一面想利用琅琊王氏荡平流民,一方面又担心琅琊王氏继续坐大,蠢蠢欲动的压制心。
“陛下深深忌惮琅琊王氏。”
若是普通臣子,忌惮二字足以要了命。
王姮姬睨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山河,思忖片刻,道:“你要尽量帮我们保住江州,最起码保住二哥和三哥的性命。别人可以死,二哥和三哥是主帅,万万不能出差错。”
郎灵寂道:“会有替死鬼的。”
他奔赴江州襄助王戢,朝政之事暂时委派给为王氏培养的心腹官员。
江州那边除了骁勇善战的王戢、王瑜外,还有江州刺史王昀,是王姮姬同宗不同支的异父异母的哥哥。
王姮姬道:“王昀,可用吗?”
郎灵寂不置可否。
王姮姬隐约意识到什么,不便多问,只叫他务必保下王戢和王瑜。
郎灵寂微笑道:“不用一遍遍说,你的吩咐我何时辜负过?”
王戢和王瑜都是骁勇善战之人,铮铮铁骨硬汉且又是主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倒有另一重棘手之事。
他随身佩了把剑,纵马将去。
临走前,将一枚药丸交给她。
王姮姬心照不宣地接过,揣在衣袖口袋中,疑道:“两个半月,就一枚?”
至少要两枚。
郎灵寂说,“够。”
王姮姬稍稍宽心,他毕竟是蛊主,说一枚够就一定够。她迫不得已才服用此解药,又不是真的吃糖有瘾,能少则少。
郎灵寂道:“姮姮,你好好的。”
王姮姬随口嗯了声,旋即察觉他似话里有话。
上次他走,回来被退婚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吧。”
有情蛊牵制着她,她想走也走不了。
而且这里是琅琊王氏,她血脉相连的地方,今生今世都无法割舍。
“早日打下江州。”
她第一次希望他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就一定给琅琊王氏带来胜利。
反之,皇权蠢蠢欲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更改九品官人法,使她的家族堙灭在历史的浩瀚长河中,不复存在。
第063章 江州
江州的战乱不仅是天灾, 更是人祸。
在王戢带领的北府军协助下,流民帅本已投降,然而粗暴凶残的江州太守王昀却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俘虏绑上石头, 统统坠入河中淹死, 激起了其余流民以命相搏的强烈反抗,导致战势转胜为败,北府军被逼得连连后退。
王戢王瑜等将帅陷入困境中进退维谷, 对王昀这位族弟恨之入骨。
最关键的是,王昀滥用私刑连坐朝中掌官员铨选的中书监郎灵寂。
王昀原本由郎灵寂举荐入朝, 王昀凶暴狷傲, 侧面反应了中书监用人不当, 只问阀阅,不计品德和真才实学。
寒门和豪门的矛盾再次被激化。
豪门子弟处事无官官之心,昏昏聩聩,尸位素餐, 却拾官如草芥,霸占了许多属于寒门的官位。这样一个贵族制社会, 阶级矛盾被越发尖锐地推向顶峰。
一时, 朝中弹劾琅琊王氏以及郎灵寂的奏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其中一个叫岑道风的寒门将军更直言不讳,言王氏“以族强位显,骄傲自恣, 举荐将领, 多非其才”, 对郎灵寂口诛笔伐。
琅琊王氏与琅琊王强强联合, 称霸朝野,早已为其他朝臣看不惯。如果没有琅琊王氏, 郎灵寂绝不至于专权善势;如果没有郎灵寂,王家也绝不至于一家独大。
谁不知道,郎灵寂是死去的老家主王章的得意门生,王家女婿。他的封地在琅琊郡,早年间便结交了当地豪门琅琊王氏,世世代代有姻亲之好。
江州的这场战役是对琅琊王氏的一场锻炼,老家主死后,琅琊王氏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继承衣钵,许多人认为荒谬,如要打垮王氏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上次太常博士惨死后,科举改革失败,陛下一直郁郁寡欢,销声匿迹,沦为傀儡,日复一日地幽居深宫之中。
如今,陛下频频对江州战事指手画脚,以王氏举官不避亲为由,拒绝给王氏增派援军和粮草,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一夜之间,情势演变到最恶劣,帝党和相党的争斗重新拉开。
郎灵寂上疏请解职。
面对朝臣的攻讦,本以为他会据理力争,没想到光明磊落地承认了。
王昀这样荒谬粗暴的人当官确实是九品官人法的弊端,选人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必定使官场鱼龙混杂。
但九品官人法是王章老太尉留下来的基本国策,郎灵寂掌行政之权一天,就会继承衣钵,维护这项制度一天。
他自己本身是皇室贵族,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本身是九品官人法和黄老政治最坚实的拥趸。
中书监请辞的奏疏一上,朝野轰动,属琅琊王氏的反应尤为强烈。
首先是远在江州征战的王戢王瑜兄弟俩极力反对,言王昀滥杀无辜只是个人行为,中书监远在建康并不知情。
其次是王慎之,会稽刺史,反对。
王潇,军咨祭酒,反对。
王崇,青州刺史,反对。
王实,吏部尚书,反对。
王啸之,庐州太守,反对。
裴锈,河东裴氏,求情。
桓思远,龙亢桓氏,求情。
江南士族陆氏,也就是东吴名将陆逊陆机出身的家族,反对并求情。
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互为偶俪,求情,罢朝三日。
颍川庾氏,求情。
……
衣冠南渡建立的东晋王朝,本身是一个由士族扶持起来的傀儡政权,权杖归于世家。若罢免中书监,恐怕朝中一半官员都会罢朝,国将不国,帝不成帝。
世家拥有藐视皇族的强大家底,关键时刻同仇敌忾,绝不允许皇权将裙带网络中的任何一人拉下马,蚕食他们的权力。
这其中以琅琊王氏为首。
中书监是他们女家主的夫婿,罢免中书监,就是欺辱他们的女家主。
琅琊王氏经百年积淀而来的毁灭性的号召力,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中书监留下,皇帝留下;或者中书监留下,皇帝走。
司马淮无法,唯得忍气吞声按下此事,驳回了中书监的请辞奏疏,赦免所有连坐之罪。
“王昀残暴糊涂与帝师有何干系?帝师当初只行举荐之责罢了。天下没有弟子犯错反而要怪罪到师父头上的道理。”
皇帝当着众臣的面道出这番话,很难说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