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劾琅琊王氏的寒人将领岑道风被王家子弟深忌疾之,司马淮将其训斥一番,命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赔罪。
朝政秩序这才勉强恢复如初。
陈留王司马玖见此,心中不平。
琅琊王如今的待遇当真让人艳羡,被王家人一手扶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到所有倾斜的资源,望尘莫及。
当初郎灵寂不过是他手底下小小的运粮官,守着琅琊郡那片贫瘠之地,区区皇室疏族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的幸运就是在琅琊郡结识了琅琊王氏。
如今斯人可谓是一日千里,步入中枢,笼络了整个豪门士族,竟让士族们罢朝求情,再不是当初那个偏居一隅的藩王了。
论出身,他比郎灵寂高贵得多,高祖皇帝的嫡孙,正统的司马氏血脉。但他运气差,身后无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豪门支持,更没有和任何士族合作,渐渐被甩到了后面。
司马玖越发阴翳。
他不甘心。
郎灵寂能有今天,很大的原因是娶了王姮姬这块活生生的金字招牌。而最开始王太尉本有意和自己结亲,把王姮姬嫁给自己的。
这世上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本来能够。
怪不得王姮姬那么重要。
如果,当初他娶了王姮姬呢?
……
朝廷的风波虽然暂时平息,江州流民仍叛乱着。
江州是通往都城建康的门户,当守必守,皇室需要王戢的力量平定江州。对于王氏和其他世族的犯上行径,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奈之下,司马淮加封王戢为江州刺史,兼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专门负责对外征战,又赐了许多钱粮和兵将。
原本的江州太守王昀因乱杀百姓犯下重罪,罢免官职,流放琼州,江州太守的位置空缺出来。
王戢上疏荐族中的另一位子弟王亮上位,司马淮不动声色地否决了,转而将江州太守位置给了本次激烈弹劾王氏的寒门将领——岑道风。
岑道风劾奏琅琊王氏,司马淮表面上让他给世家公开道歉,多加训斥,实则明贬暗升,将江州太守之重职交给了他。
王戢愤然,皇帝那点图谋谁看不出来,奈何挑不出错,只得先暗暗记下这笔账。
岑道风出身贫寒,祖籍便是江州人氏,一直爱民如子,靠着自己卓绝的武艺稳扎稳打,战功赫赫,为百姓谋福祉。
凭他的能力本能做更高的官,然上品被纨绔愚蠢的士族子弟霸占着,有胆有谋的寒门只能当个马前卒。
陛下这次慧眼识珠,发掘了他。
此乃万幸也是不幸,幸在岑道风终于熬出头,不幸在他得罪了琅琊王氏,顶头上峰是王戢——又一个瞧不起寒门、出身于衣冠士族的名士。
他即将和东晋第一豪门琅琊王氏共事。
对于地方来说,太守和刺史本是平级的,太守管行政,刺史管军事,然而汹汹乱世中法律条文形同虚设,匪患猖獗,相比之下手握兵权的刺史更吃香些。
江州这一地带太守是岑道风,刺史是刚刚上任琅琊王氏王戢。
王戢名士出身,公主驸马,此番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权力比岑道风高一层,属于岑道风的顶头上峰。
岑道风需尊着敬着王戢,二人却绝非平级。
岑道风反感这些口谈玄虚的名士,上一任在江州惹下大祸的太守王昀就是琅琊王氏中人,他们依仗门祚上位,无半分功业建树,堪称军营里的蠹虫。
这个王戢来者不善。
陈留王司马玖找到了岑道风,与他漏夜秉烛长谈。
“王戢可不是什么蠹虫,此人拥兵自雄,慰勉将士,有胆有谋,与那残暴糊涂的王昀全然不同,千万别轻敌。”
司马玖之前要和王氏联姻,对于王戢的作派大抵了解些。王昀是典型纵放任诞的清谈名士,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望,而王戢莅事明理,壮怀犹唱缺壶歌,颇有当年魏武帝的遗风。
将近一年来,王戢领兵在江州附近徘徊,屯田建寨,稳扎稳打,招募士兵,建立自己的军粮库,意在夺取江州逐鹿天下,枭心不可谓不重。
而且王戢身后还有个长于韬光养晦的郎灵寂,事事筹谋,洞幽烛微,为王戢规划一切。
岑道风沉思片刻,眉心皱成了川字,道:“现在朝政仍由琅琊王氏把持着,上一任寒门出身的太常博士本有匡济之志,推行科举考试,却不明不白地暴毙在了狱中,这世道当真黑暗!”
司马玖道:“奸佞残害忠良自古有之,将军的武功不输王戢,何不匡扶社稷,勠力扶持帝室?”
陛下将江州太守的位置从琅琊王氏手中夺出交给了他,盼望他有一番作为。否则任琅琊王氏坐大,日后便不是“王与马,共天下”了,而是王家完全只手遮天。
岑道风扼腕而叹,他当然有此心,官位却太低,绝非世代积累的王氏的对手,盲目行动只会送死,毫无裨益。
司马玖提醒道:“将军可知现在琅琊王氏的家主是谁?”
岑道风长居江州,对于建康内政并不熟悉,只听说王太尉半年前死了。
“自然是王戢了。”
司马玖摇摇头,“错了。新家主是个女人,琅琊王氏的九小姐,王姮姬。”
岑道风不禁怒目微瞪,“他们……竟立一个女人当家主?”
女妇,终日兜兜转转于闺阁之中。
荒谬至极,离奇至极。
司马玖道:“那女人本来坐不住的,但王戢和郎灵寂皆暗中扶持于她。她是郎灵寂的新婚妻子,王戢的亲妹妹。”
现在这个局面很大程度由王姮姬造成的,当初文砚之是她害死的,现在她又当起了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之间的纽带。
“如果没有王姮姬,王氏绝不会与郎灵寂合作。他只不过是一个血统寒微的皇室末流,封地琅琊郡地势贫瘠,无兵无权。”
司马玖点到为止,呷了口茶,剩下的留岑道风自行考量。
岑道风长久居于江州军营,对建康贵族一无所知,隐隐为这话所动。
棘手的豪门难题,关键处竟只在于一个妇人。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牢不可摧的联合,击溃竟如此的简单。
如果没有王姮姬……?
怎样才能没有王姮姬。
第064章 刺杀
皇宫。
岑道风叩于阶前, 受皇帝擢升的江州太守之职以及封赏。
司马淮亲自走下龙椅扶他起来,语重心长叮嘱道:“卿智勇兼达,务必为朕平定江州, 朕在此深深拜谢了。”
江州虽为岑道风的老家, 他长期经营驻守的地方,但此番毕竟要与琅琊王氏共事,必须多加小心。
岑道风道, “末将定不辱使命。”
神色间却有疲惫沮丧之意,几乎掩饰不住, 心事重重。
司马淮疑道:“卿有心事?”
朝中可用的寒门人才屈指可数, 岑道风算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司马淮时刻关注。
岑道风脑子里全是昨夜与司马玖秉烛夜谈的话,隐隐揣着一种念头,刺激着他的脑仁。
“……陛下多虑了。”
司马淮叫他离去,江州战事吃紧, 速速回去镇守着。
“小心驶得万年船,诸事三思而后行。”
岑道风怀着几分复杂心情看皇帝, 皇帝年少, 初践祚时为防世族迫害,装了很长时间的痴傻。后太常博士被杀,变法失败,皇帝眼中渐渐没有光了。
堂堂皇帝被世家欺凌至此。
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 他暗暗发誓必定为陛下荡平朝野奸佞, 驱除豪门蠹虫以及为虎作伥的九品官人法, 还世道一个清明。
“末将遵命。”
岑道风叩别皇帝,离开皇宫。
纵马在城里溜一圈, 没出城赶赴江州,暗戳戳来到了乌衣巷。
昨日司马玖的话实让他心病深重,天下不该是世族的天下,朝廷同样不该是王家的朝廷。
若能除掉王姮姬,王氏和郎灵寂之间的联络便断了,二者必定倾轧内讧,甚至反目成仇,天下可救。
恰如当初董卓和吕布联手霸占朝野,貂蝉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乌衣巷作为王谢大族世代聚居的地方,碧瓦朱檐,飞阁流丹,高耸入云,流淌其中的秦淮河仿佛也染了富贵气象,粼粼在阳光下犹如撒着金粉。
往来出入的都是衣冠搢绅,贵戚勋臣,势倾天下,相互斗富,与建康外的贫民窟不在一个世界。
岑道风厌恶豪门奢侈无耻的嘴脸,耻于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不屑多看一眼。
他乔装作乞丐的模样混迹在人群中,蹲守了小几日一无所获。
别说刺杀琅琊王氏的小姐,连靠近富贵人家的宅院做不到,反倒受了许多白眼和侮辱。
乌衣巷,哪有平民乞丐的半分容身之所。
王家高墙大院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侍卫轮流驻守,森严以待,护在里面的人这辈子高枕无忧。若欲行刺击之事,唯有等里面的人自己出来。
可里面的人什么时候出来呢?
……遥遥无期。
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江州战场告急,王戢料理完了流民即将到任,他必须赶在王戢之前回去。否则战场先机被占不说,还会遭到王戢的无端质疑。
掐着时日又咬牙蹲守两日,终于熬得王家女眷出门。并非是王姮姬,瞧那车子的幅制,是王戢的夫人襄城公主。
岑道风不愿伤及皇室中人,灰心丧气准备离去,却在这时从高处望见九小姐王姮姬也在车子中,与公主同行。
天助他也。
虽然他从未见过九小姐,对她的容貌身形一无所知,但从王家正门坐六抬肩舆出去受众星拱月待遇的,唯有王姮姬一人。
王姮姬平日深居简出,缠绵于病榻,似今日这般踏春出游极其罕见。
入春了,雪化了,雾气弥漫的江南草木颖挺,春天夺眶而出,空气中有明显的泥土味,正值迎新除晦的好时节。
襄城公主劝王姮姬多出去走走,有利于舒畅心情,别总闷在卧房里。
郊外竹影细细,秦淮河岸汀白花丛生,冈翠环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听一听鹤鸣,如此春光焉忍辜负。
王姮姬淡淡苍白笑颜,道:“嫂嫂倒是悠闲,半点不担心江州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