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雪怜和虞嘉卉分在同一间歇息。
良儿望了望躺在榻上的娘子,然后剪掉烛芯,提心吊胆了一天,终于安稳过来。她蹑手蹑脚地摸黑找到自个儿的被褥,闭眼睡下。
虞嘉卉侧躺在榻上,对着虞雪怜,低声问:“怜姐姐今日去见的是哪家的情郎”
今儿个是她替嫡姐打的掩护,她原想着嫡姐在金陵城悔改了,不再跟外男随意接触。可来了灵谷寺,这不过第二天,嫡姐就托她瞒着祖母和父亲,说有要紧的事出去一趟。
凑巧父亲也让她和嫡姐在一间禅房歇息。
虞嘉卉左右衡量,心里是有几分不肯的,但念及虞雪怜终究是她嫡姐,若在寺庙丢了颜面,私见外男的事情败露。对她没有半分好处,她便答应了。
秋夜的风从门缝偷溜进来。虞雪怜盖严实被褥,脚掌起的水泡没有白日那么疼了,刚升起的困意也被虞嘉卉驱散。
她不解地问:“情郎……”
虞嘉卉复问道:“怜姐姐不是去见情郎了吗”
“哦,是。”虞雪怜意识到虞嘉卉误会她是去私会了,将错就错地说,“他家在大山,见一面不容易。”
虞嘉卉讶异地问:“在大山”
嫡姐的情郎,哪个不是金陵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坐拥金山的虞嘉卉牵强地笑道:“姐姐可是跟我说笑,拿我寻开心,若是这般,明日姐姐要有天大的事去办,还请姐姐另寻他人帮忙。”
祖母跟方丈主持商量了,他们要在灵谷寺住五天,虞嘉卉相信嫡姐不会老实地待在寺庙。
虞雪怜倍感冤枉,信誓旦旦地说:“我所言句句是真。”
“他家境贫寒,可却有凌云之志,学识渊博。而且……仅是我对他有情,我若不找机会去见他,他是不愿来找我的。”
“那人是不是书生”虞嘉卉问。
虞雪怜说道:“他秋闱高中解元,明年便要参加春闱。”
“姐姐说的,像是话本子里编的故事。”虞嘉卉叹了一下,她无意跟嫡姐作对,转而问道:“姐姐见过承宣伯府的二公子吗”
虞雪怜对此人没印象,道:“我只知承宣伯府的大公子娶了圣上的外孙女长宁郡主。”
虞嘉卉苦笑道:“今儿个我母亲的丫鬟过来给我传话,说承宣伯府的姨娘在这里辟谷,礼佛的时候碰见老太太和夫人了。祖母说承宣伯府的周二公子跟我年龄相仿,想寻个日子让我和二公子见一面,若合眼缘,年底就要定下婚事。”
“那妹妹的意思呢”虞雪怜跟拢翠阁走得不近,在府邸不常和虞嘉卉交心谈话,如今在一间屋檐下相处,彼此是有什么说什么,不藏着掖着的。
虞嘉卉单刀直入地说:“望姐姐替我想个法子,我不想见周二公子。”
虞雪怜自是干脆地应下,她们两人也算是互帮互助了。
有虞嘉卉打掩护,且灵谷寺每日走动的香客甚多,有方丈在佛殿诵经,老太太一大清早就去听。虞鸿夫妇在旁作陪,没工夫留意别的。
一连三天,虞雪怜坚持不懈地去花坞村给陆隽送书送菜。
她尽量避开有村民聚集的地方,但免不了爱看热闹又闲不住的大娘婶子。
“孙家嫂子,你昨天晌午瞅见去陆隽家送菜的小娘子了吗她穿的衣裳,戴的首饰,那不简单呐。陆隽这穷书生真是烧了高香的,不晓得给小娘子灌了啥迷魂汤,跑到咱这大山里吃苦。”
坐在村头槐树下的杨婶嗑着瓜子,给附近的妇女唾沫飞天地说道着:“我看呀,陆隽快搬出花坞村了,他妥妥的要成金龟婿,小娘子的爹一定是在县衙当官的,等陆隽入赘过去,就是官老爷啦。”
有大娘啧啧接话道:“可不是吗,衙门前几日不还去收拾蔡婶儿他们一家,叫他们老实点。唉,陆隽飞黄腾达了,咱们也不能跟着沾点光。”
“瞧你眼红的,陆隽这人邪得很,他能不能娶到小娘子还另说呢。若是霉运又上来了,他照旧是个窝囊废。”
“杨婶,那小娘子今日来吗不如咱们去打听打听,小娘子的家是哪里的,万一她和陆隽的事黄了,咱花坞村的年轻汉子没准儿有机会。”
杨婶闻言吐出瓜子皮,拍着大腿,嬉笑道:“呸!就你家儿子好吃懒做的无赖相,你省省罢!”
陆隽本人对这些流言蜚语一无所知,他千篇一律的日子有了些微的变动,虞雪怜总要在他家里停留近两个时辰。
他今天没有去慈溪镇做工,在家中洗了衣物,清扫院落和堂屋。
为了防止贪念,他专注地在书案前温习诗书。
“吱呀——”
屋门轻轻地被推开,来者像是来到自家一样放松,“陆隽,你吃过饭了吗”
陆隽的目光停在书中的某一行字上,怪异的是,这本他读过数十遍的书,顷刻有了陌生感。
他回道:“吃过了。”
陆隽不动声色地翻着书册,说:“桌上放了两卷竹简,你拿去看看。”
虞雪怜不禁雀跃,顾不得擦拭额头的汗,拿起放在桌上的竹简。
这毕竟是陆隽给她准备的,不枉她千辛万苦地来给他送书送菜。
虞雪怜摊开一看——
一卷是《周礼》一卷是《道德经》。
“这两个我看过的。”虞雪怜笑说道。
陆隽的目光移向虞雪怜,宛若是学堂里严肃的夫子,他问:“若是读过,为何有些事却不知分寸”
譬如,她为何不懂男女有别,不计后果地接近他。
为何不懂得趋利避害,对孑然一身的人付出温暖。
这两本书不单是给她看,也是在约束他自己。
第36章 罗袜
这两卷竹简是陆隽誊抄下来的,虞雪怜认得出陆隽的字迹。她低眸敛目,这一行行规矩严苛的行文,所讲述的离不开仁义礼德,修身养性。
她合上竹简,柔声问陆隽:“不知分寸……是指什么分寸”
虞雪怜很好奇,陆隽会怎么回答她。
陆隽无言望着她,她身上穿着霜白苏绣锦衫,没有花纹和其他的颜色,素雅得像一朵杜鹃。
杜鹃花,他在老师的院中见过,也是纯白色。
老师说杜鹃难养,纯白色的杜鹃花难得,对盆土要求敏感,害怕暴晒,易受病虫的吞噬,若有一点照顾不得当,它便会枯萎而亡。
虞穗不是花卉,是难对付的人。
她的眼神透彻,却问他分寸是指什么。虞穗读过的书并不少,她既分得清小楷和大篆,也说得出先人广为流传的故事,又怎不明白他的意思。
虞穗故意如此问他,他偏不回答。
陆隽淡然说道:“虞姑娘再读一遍这两卷书,或许就领悟分寸是什么了。”
虞雪怜手持竹简,缓步走到陆隽的书案边,见他在温习,笑道:“我听陆公子的,仔细再读一遍。”
陆隽默不作声,只点头,便提起毛笔写字。
虞雪怜如这几日一样,坐在陆隽的木榻上。他家里除了堂屋的几个小板凳,还有两个红木高椅,但粗糙劣质,坐着有些硌。唯有这张木榻软乎一点。
她不想打搅陆隽温习功课,待在他这里也只是问候两下就安静下来。
陆隽惜书爱书,在虞雪怜看来是极其枯燥的事情,他则做得到日日专注读书。
虞雪怜漫不经心地看着竹简,几乎一目十行,内容对她来说不重要,若不是陆隽亲手写的,她根本看不进去。
她眼帘稍抬,入眼的是陆隽挺直的后背。四个月之后便是春闱,县衙那儿给陆隽买了一座宅子,但陆隽至今没搬去住,大抵是想着在客栈做工,来来回回地费事。
“你的脚,好些了吗”陆隽忽然开口问。
虞雪怜思绪回笼,说道:“水泡消了,走路不疼了。”
说起水泡,虞雪怜不由想起陆隽抱着她的那日,她当时虽表现得理直气壮,不慌不乱,可陆隽的举动就好比在风雨天出现一道霓虹似的罕见。
未了,他递给她药膏,又恢复一副清冷守礼的君子模样,跟方才抱她的人不是他似的。
“这是什么”虞雪怜的目光被木架上的一双罗袜吸引,她起身去看,原是她穿脏的,被陆隽洗干净了。
她本来是让陆隽把它扔掉的——虞雪怜心情复杂地看向陆隽,陆隽不带情绪的眼眸亦在看她。
陆隽竟给她洗了罗袜,这不亚于是给她洗贴身衣物。其次,他刚刚说她不知分寸,背地却做出这等事!
终归是她不够了解陆隽。
“抱歉。”陆隽顿生一种无力感,抑或在此之前便有了,现在让虞雪怜戳开罢了。
“我看罗袜没烂洞,擅自把它洗了,未经虞姑娘允许,是我逾越了。”
陆隽立起的高墙,隐藏着的羞愧,伪装出的寡欲,一个接一个地分裂瓦解。可笑的是,他让虞穗读的《周礼》《道德经》,他曾一字一字誊抄,句句熟背,谨记于心,告诫自身。
他是最不能犯过错的,明知不可为,却留着她的罗袜,轻揉把它洗净晾干,放在屋内。
在黑夜的窗台下,他在宣纸上勾勒出她的脸。
她穿的衣裙不论素雅艳丽,他会从上至下地看,虞穗丝毫不曾提防过,她向他弯腰时,露出藕荷胸衣包裹不住的莹白。
虞雪怜一时消化不过来,支吾道∶“陆公子勤俭持家,帮我洗脏了的罗袜,理应要谢谢陆公子才是。”
当初她看兵书,一是为镇国将军府谋划复仇,二是为陆隽。
而今进展突破地不是一般的大,她该高兴的……可是她觉得,路好像走歪了。
“虞姑娘客气了。”陆隽说,“我做得不值一提。”
他想,不光彩,阴暗的事,不值得提。
虞雪怜莞尔道:“话不能这么说。陆公子的手,本是提笔写诗作画的,这双罗袜被我穿得不成样子,陆公子帮我洗得崭新,如何不值得提呢”
概因接受了自己的不堪,陆隽从容道∶“虞姑娘若是不急着走,可愿让我给你画一幅像”
“你不温习了吗”
“陆某的短板是作画,给你画像,也是温习。”
堂屋窗明几净,木桌上摆着颜料,砚台,陆隽家里较为奢侈的即是文房四宝了。
虞雪怜坐在陆隽对面,他纤细的手指握着毛笔在宣纸落下她的轮廓,目光聚在她的脸上。
“陆隽,你准备何时搬去金陵”虞雪怜问。
祖母后日启程回金陵,爹爹说祖母的生辰快到了,以往没给祖母办过生辰宴,这次需得办体面。爹爹跟母亲商量,让她和卉娘张罗生辰宴,少说要半个月忙活。
今天一别,要好些日子见不着陆隽了。
陆隽说:“等年底。”
“到时你若来了金陵……”虞雪怜顿了顿,说,“上次我未赴陆公子的酒席,待你来了金陵,我请你去丰乐楼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