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白不失她所望,不是办事磨蹭的人,她轻易不想责罚浮白。若陆隽本人身在他乡,纵使翻遍整个金陵城,也是无用之举。
烈阳往阁楼这边移动,虞雪怜怕晒,转身回到厢房。
这座阁楼原是爹爹让她学古筝用的,她上辈子基本没怎么来过这里。
虞雪怜随意地碰着琴弦,说道:“今日你好生歇着,明日去城外的村庄看看。”
她顿了顿,莞尔道:“这次回来带些农户们卖的野猪肉。”
“是。”浮白微微躬身,习惯性地作揖告退。
府邸的丫鬟婆子得知虞雪怜在偏院收了个贴身护卫,一开始不禁好奇,娘子出府带的从来都是小厮,这突然要护卫是作甚
她们不好妄自揣测,而这护卫每天早出晚归,是以总有小丫鬟非常留意浮白。见他手中提的有糕点蜜饯,肉脯果干,尽是些好吃的好玩的。
如此看,他不过是个给娘子跑腿的护卫。
虞雪怜这几天可以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尚书府的高娘子约她去打马球,她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婉拒了。
良儿请了大夫给虞雪怜诊脉。陈瑾忧虑女儿是因婚事起了心病,故而在旁陪着。
虞雪怜想趁此机会让大夫给母亲诊脉。
母亲的咳疾表面不显,平素咳嗽根本没把它当回事。直到后边咳出血,母亲变得多饮多食,嗜睡疲乏,人瘦了一大圈。爹爹不停地请大夫来看,大夫说母亲的病发现得太晚了,哪怕用药恐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再然后,母亲整日整日咳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记得母亲临死前费尽力气握住她和长兄的手,笑了笑,说外祖母要带她走了。母亲在痛苦中咽了气。
这一世的镇国将军府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凄惨。虞雪怜打定主意要治好母亲的病,请的大夫是金陵城顶顶好的,治过各种疑难杂症。
那大夫把完脉,表情自然。他道夫人的咽喉有点小毛病,肺经热盛,许是天气的问题。
大夫随之开了药方,嘱咐陈瑾要饮食清淡,切莫吃辛辣刺激的。
陈瑾一向认为自个儿的身体好,但听大夫走时意味深长的话语,不免莫名慌神。
她确实是止不住咳嗽,喉咙频频发痒,若不是女儿执意要大夫给她诊脉,她是不会觉得咳嗽能引出什么大问题。
虞雪怜柔声说道:“母亲可要把大夫的话牢牢记着,快些治好病。”
“穗穗是长大了,学会管我这个做母亲的了。”陈瑾的语气格外欣喜,做母亲的见到孩子关怀自己,这心底绝对是高兴的。
“女儿害怕母亲的身体抱恙,才不是要管着母亲呢。”
“好,母亲知道了,我一定听大夫和穗穗的话,按时吃药。”
虞雪怜适当地撒娇了一下。她最近的举动并不像十七岁的样子。
母亲倒是不在意她的变化,哪知道爹爹聪明了起来,冷不防地就警惕地打量她,仿佛在说:“你真的是我闺女”
弄得她都没胆子去请教爹爹那些兵法了,省得让爹爹以为她中邪了。
不论如何,起码母亲的病得到了干预,假以时日,母亲方可逃过上辈子的劫难。就如同她现在甩掉了袁丞这种道貌岸然的禽兽,母亲也能躲开病魔的缠绕。
在浮白找到陆隽之前,虞雪怜不打算做别的事情。复仇之事不能操之过急,金陵城的水深得不见底,朝廷的部分官员是好是坏,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厘清的。
其次,爹爹厌恶谀者,看不惯阳奉阴违的宦官,在朝中言语直白,以至于得罪人了都不自知。
即使爹爹是镇国大将军,可身后能支撑着他的人,寥寥无几。虞雪怜越钻研兵法,越发觉单枪匹马是不能打赢胜仗的。
树倒猕猴散,爹爹连猕猴都没有,真若是遇到难处,旁人又怎会帮衬镇国将军府
要做一棵风吹不倒,雷打不动的大树,积攒人情是重中之重的。虞雪怜现在要做的,便是利用官宦世家的软肋,争夺权势。
若抓住了别人的把柄或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在危难之际,才能有条出路。
至于陆隽——虞雪怜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拉拢到他,如果此刻她能找到他,帮扶他,复仇的胜算会多一些。
她不了解陆隽的为人究竟如何,从清贫的寒门书生一步一步高升到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这世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人是凤毛麟角。
虞雪怜上辈子吃了那么多的教训,过得一塌糊涂。今朝清醒过来,相对于陆隽这样罕见的人,她很钦佩,若是能成为像他那般懂得运筹帷幄的人,日后谁还敢欺负镇国将军府
夕晖斑驳,兰园的槐树忽然窜上去了一只黄白相间的猫,它懒洋洋地仰起头,对着厢房的轩窗喵喵叫了两声。
虞雪怜推开窗户,寻声看向槐树,只见浮白飞到树上把那只猫抓了下来。
“浮白,这是你养的猫”
“它是闯进府的。”
“把它放了吧。”
浮白把猫放了,结果这只猫赖着不走了,趁着浮白不注意,嚣张地踢了一脚他的腿,逃命似的迈着短腿在兰园找了草丛藏身。
虞雪怜被猫逗笑了,不让浮白再去抓它。她喊了小丫鬟去给猫送吃食,府邸没有养过动物,这猫既闯来了,那便留着养好了。
第6章 字画
虞雪怜快要被颠簸的山路弄得身子散架了,她头痛欲裂地掀开车帘,见离山坡还有老远的距离,两眼一昏地躺了回去。
她知道陆隽家境贫寒,但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家在大山上的一处小村落。
浮白斜背长剑,犹如坚石坐在另一侧的车窗旁。
他面露犹豫,过了良久,问道:“下了这座山,就到慈溪镇了。那里治安不好,我能跟在你身后吗”
慈溪镇虽归属金陵城管辖,然地势环境不好,是长在大山下的小镇。百姓生活拮据,受恶霸欺压。他听闻慈溪镇的地主比农民还要多,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便想着来此地找姓陆的书生。
他刚来此地,就领教了恶霸的厉害,当街调戏良家女子,衙门的捕头见了竟也视若无睹。
浮白本不想多事,可那女子实在可怜,他出手带女子逃了。恶霸手底下的市井泼皮连追了他几条街,念及虞娘子的嘱咐,他没有用武,乔装打扮成了姑娘,才脱了身。
虞雪怜撑起身子,不慌不忙地说道:“等到了,你当作是我弟弟就好。”
“你带的剑留在马车上,别带出去。”虞雪怜不担心治安问题,她说,“若这次碰着恶霸,你直接出拳教训他们,不必顾忌。”
浮白把长剑取下,他贴身的武器不止这一件,腰间别了一把短匕首,对付那些市井泼皮足矣。
“你说陆,陆隽遭过恶霸的欺辱”虞雪怜想用谈话来缓解头晕,而且她发现近来浮白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会主动问她话。
“对。”尽管浮白现在仍不清楚虞雪怜为何要找这个姓陆的书生,仅按这些天他对这位书生的调查,可与恶霸化敌为友,绝不会是简单的清贫书生。
“陆隽前两年在永宁街摆摊卖书画,胡天福问他要头钱,陆隽没给。当时胡天福派泼皮把陆隽的摊子砸了,陆隽还手跟胡天福厮打起来,最后闹到了衙门。不知陆隽向他提了什么,从此胡天福将陆隽视作兄弟护着。”胡天福是慈溪镇恶霸们的老大,以勒索商铺为生。
陆隽这个名字,在慈溪镇并非无名小辈。他能跟恶霸一起进了衙门,安然无恙地出来,也是匪夷所思。
浮白初到慈溪镇,其实毫无头绪。
这里的书院私塾只有富裕人家的孩子上得起。镇上的街巷总共加起来不过十条,他来回在各处小巷穿梭,也打探不到什么。
本做好去隔壁镇子调查的打算,结果峰回路转,浮白在一家客栈听到伙计喊着陆大状元来收碗筷。
伙计叫男子陆大状元,浮白看他一身书香气,举止稳重得体,和充斥着酒鬼的客栈格格不入。
男子着装朴素,黑色的粗布衫长袍,别无外物装饰。
浮白装作吊儿郎当的阔少,问伙计要了两坛好酒,又随口说,慈溪镇还有状元郎
伙计哈哈笑着说:“是哩,陆隽是咱们慈溪镇学富五车的青年才俊嘞,他今年要参加秋闱,我叫他大状元,是给他鼓鼓劲呢。”
有了名字,浮白顺着去别处搜寻有关陆隽的事,查出陆隽是花坞村的村民,父母双亡,在慈溪镇给客栈做长工,以及他和胡天福之间的渊源。因他的命运坎坷,是以同村的村民对他避之不及,提起陆隽的名字,都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山路缓缓平稳,马车往下行驶。
虞雪怜大抵是头晕的缘故,她没有接着问浮白,只安静地坐着。
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陆隽,虞雪怜想到的便是惨字了。
到了明年,陆隽就如客栈伙计所说,考中新科状元。
她要在这段时间尽可能地帮扶陆隽。
……
慈溪镇的街巷短窄,来往的百姓却很是拥挤。
虞雪怜戴了月白幕篱,她今日刻意打扮得极不起眼。
普通的布料做成的襦裙,颜色是暗淡的绿。出府前晚香用异样的眼神目送她,毋庸置疑,她自己也觉得这件儿衣裳奇丑。
她和浮白相处得久了,倒是有几分姐弟的感觉。两人在街巷边走边逛,不知不觉地到了永宁街。
永宁街摆摊的小贩不多,虞雪怜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停在一方木桌前,上面摆着笔酣墨饱的字帖,淡墨渲染的诗画,笔触细腻入微。
旁的小贩吆喝着,唯独这张木桌静悄悄地立在这儿,像创作出这些字画的人一样,沉稳内敛。
虞雪怜拿起一幅芍药花图,抬眸问道:“公子,这幅画是你最近画的吗”
被虞雪怜称为公子的男人垂下眼帘,戴着幕篱的姑娘像是害怕把画纸弄皱,洁白无瑕的手指轻轻捏着画纸的一角。
他答道:“是。”
男人的声音清润,跟上辈子的不太相似,少了些冷傲。
虞雪怜问道:“我想买这幅画,它需要多少银两”
接话的却是男人身旁的少年,他憨厚地笑道:“姑娘,你是从城里来的吧隽哥卖的字画要是能卖那么贵就好啦,这张画是十五文钱,使不了一两银子呢。”
吴阿牛正替陆隽发愁字画生意不好做了,今日他在酒楼算完账就过来帮忙,过去了一大晌,只卖出去十文钱。
隽哥不善言辞,明明有路人经过,他怎的也不会像别的小贩吆喝。然而卖字画跟卖吃喝玩乐的东西是比不得的,吴阿牛扯着嗓门吆喝半天,同样是卖不出去。
“姑娘,这幅画适合挂在厢房装饰。别看它便宜,颜料虽不是上等的,但我保证不是那种容易褪色的差劲颜料。”吴阿牛热情地介绍着摊子上的字画。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姑娘是个贵客,不仅讲话温柔,对字画更是珍惜的。她拘谨地拿着字画欣赏,还夸隽哥的画法独特。
能碰着这样的贵客,即使少赚点,心里也高兴啊。
幸好吴阿牛健谈,否则虞雪怜要绞尽脑汁地去想该如何跟陆隽搭上话。
“那这字帖怎么卖”虞雪怜翻看着字帖,认真地说,“我写惯了娟秀的小楷,想试着学学矫若惊龙的字体。”
“你看一下这本。”
虞雪怜微顿,接过男人递给她的字帖。
她注意到他似乎略倾身子,因为他的身量较高,如此才显得不居高临下。
距离咫尺,虞雪怜很确定,男人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
发旧的布衣,普通的腰带,和记忆中矜贵的陆隽是不相符,但而今的陆隽正值青年,皮囊就如他的字迹,英气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