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忽然刮起阵风,入了秋月,天色眨眼间就沉下脸。
郑管家点到为止,跟虞雪怜说了陆隽的近况,便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虞雪怜拢紧琥珀色绸披风,走到书房门前,唤了一声陆隽。
陆隽在案边看着兵书,从虞将军送给他那日开始,他断断续续地抽空读,现在还剩下几页未读完。
他掀起眼帘,往房门看去。
外边刮风了,女子的裙角翩翩鼓起,房门也跟着吱呀吱呀地响。
陆隽放下书册,起身走过去。
虞雪怜无意在陆府久留。母亲说大哥不日要和徐南川回金陵,又赶上滁州府的亲戚过来探望祖母,是以府邸这两天事务杂多,母亲让她和卉娘帮着操持。
陆隽把虚掩的房门推开,却见虞雪怜纠结难为的表情。
“陆大人,”虞雪怜决定先嘘寒问暖一番,“近来天气凉,你去宫里教书时要多添衣,被褥也该换成厚的了。”
陆隽目光幽深,低首看她唇角的笑。
她今日来,应不是单纯为了关怀他的冷暖。
陆隽问:“虞姑娘不进来坐”
虞雪怜有些难以开口,再拐弯抹角,也还是要说出来的,她道:“陆大人让小厮收拾西厢房了吗”
她只盼那小厮收拾不出来,思及此,她很是后悔当日那般着急走,以至于丢三落四的。
陆隽稍顿,很快反应过来,虞穗今日到陆府,为的是什么。
他那天和高乘远谈话后,折返西厢房,房内空无一人。
木桶的水仍冒着热气,女子的亵衣搭在木架。
护卫向他禀报,说虞姑娘带着浮白从后门离府了。
他想,她是急着走,故而忘了拿衣物。
虞雪怜看陆隽不作声,复问道:“陆大人,你——”
“小厮没有收拾西厢房。”陆隽应道,“是陆某收拾的。”
虞雪怜笑容凝固。
合该陆隽两辈子都受人赏识。既已做了官,还要自己亲自上手收拾厢房……可很是勤快。
“我有东西忘在西厢房了。”虞雪怜依然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陆隽没有看到她的亵衣。
陆隽回答地干脆:“陆某帮虞姑娘收拾了。”
虞雪怜尚存的一丝希望破灭,她咬了咬唇,说道:“辛苦陆大人,我今日便是来取它的。”
她不知道陆隽说的收拾是怎么个收拾法。陆隽是正人君子,见了女子的贴身衣物,收起来也是合乎情理,总不能把它随意丢掉。
陆隽关了书房的门,带虞雪怜去了西厢房。
绣有芍药的布袋以丝带系着,陆隽从木柜取出,递给虞雪怜。
虞雪怜略微看了一眼,这哪里是收拾明显是用心收藏。
她只觉两只手被烫着了,僵的不知要怎么安放才好。
虞雪怜想对陆隽道谢,接着把郑管家的叮嘱说给陆隽听,然后迅速离开陆府。但话堵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
陆隽拂袖,侧身走向放着棋盘的桌案,问:“陆某去年给虞姑娘的棋谱,虞姑娘看了么”
不仅棋谱,就连兵书,虞雪怜都荒废的有一阵子。
虞雪怜轻言道:“我看了一两种棋阵,后边的看不明白,且碍于无人博弈,那棋谱就搁置了。”
她目光流转,见陆隽坐在榻上,手提黑棋,放至棋盘。
陆隽似乎想和她下棋。
可他不言不语,瞧着在发闷。
尽管平常的陆隽古板,严肃,说话的口吻像在朝廷办差事,没有人情,没有喜怒哀乐。但虞雪怜不觉得奇怪,陆隽为人如此,不论是寒窗苦读,入朝为官,乃至今后他要入内阁争斗,他从不曾有过情绪的涟漪。
有年轻的朝臣羡慕陆隽。他们在教坊司说,陆隽是承蒙上天的恩赐,平步青云。
他们又恨他不懂人情世故,不念同僚情谊,为一己私欲折断旁人的仕途。
没有人知晓,陆隽的心是如何长的。
虞雪怜思绪回笼。
西厢房背光,陆隽坐在暗处,他的手指搭在案边,骨节分明。
概因好奇使然,虞雪怜放下布袋,落座他对面。
她执白棋,堵住陆隽方才布的棋子。
即使这一年来,她隔三岔五地在他眼前晃悠,给他送书送菜,可那时的陆隽如同难搬的石头,她中途虽有动过用情欲来惑他的念头,只苦于有贼心没贼胆。
她始终把握着分寸,不让陆隽厌烦。
如今,不守分寸的人,反倒是他。
这盘棋局下了近一个时辰,虞雪怜的白棋被陆隽吃得所剩无几,她也不服输,直撑到最后。
当夜,滁州府的亲戚乘马车到了镇国将军府。
兰园的小丫鬟听从陈瑾的安排,伺候几个老爷和夫人去客房歇息。
虞雪怜在闺阁洗脸。
明日免不了要早起跟伯伯婶婶问候,跟祖母请安。
金盏端起盥洗盆,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今儿个去了陆大人那里,脸红的像是起了风寒”
虞雪怜两只手捂着脸颊,道:“胡说,这摸着不热,哪里会红呢”
金盏笑道:“是奴婢眼拙看错了。”
兰园的灯笼亮着,小丫鬟们在院里洗漱,说着明日各自要干的活。
金盏出了厢房去倒水,虞雪怜在房内照铜镜,左看右看,她的脸并无异样。
虞雪怜继而上床榻,解下帷幔,露出一条缝,借着微弱的光,拆开陆隽给她的布袋。
她那天穿的是珊瑚色亵衣,中间绣了芙蓉花。因在马车和陆隽折腾,解了系带,亵衣能拧出水来,这中间又隔了许多天,若是不洗,肯定变得皱巴巴,有股怪味。
虞雪怜把亵衣拿出来,布料光滑,如她没穿过似的一样。
散着清雅的皂角香。
她仰躺在榻上,亵衣放在胸口。
这是陆隽第二次给她洗贴身衣物,上回是罗袜,这回是亵衣……全怪她记性差。
他洗的很干净,看着便知是慢慢揉洗的。
虞雪怜禁不住的想,陆隽的那双手揉搓着她的亵衣,也是面无表情吗
她闭上眼,把亵衣放在一边,手覆在脸颊,烫得厉害。
夜深了,月光若隐若现。
观言在陆隽的厢房整理明日去宫里要用的书籍。
“主子,您……您那次让奴才请大夫到府邸给您把脉,您这两天,身体如何了”观言寻思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问出口,“大夫跟郑管家说,主子不能太过忍耐,忍耐过头也是会伤身的。有个词是这么说来的,物极必反,主子要学会放松,学会纾解。”
观言为自己捏了把汗,这些话是郑管家千叮咛万嘱咐教给他的。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他做奴才的,跟主子说这个,想想就别扭。
陆隽缄默良久,说:“我身体无碍了,日后不要请那大夫来府上。”
观言难得听主子语气复杂,疑惑问:“主子,黄大夫的医术挺不错的。奴才头疼脑热的,吃黄大夫开的药方子,一剂药就吃好了。”
陆隽不应他,熄灭了灯。
“出去。”
观言再不敢出声,摸黑一溜烟地出了厢房。
得亏主子斯文,不然主子非得要他滚出陆府。
第79章 卷宗
天未亮,虞雪怜被兰园闹出的动静吵醒了。
原是老太太觉少,刚过卯时就叫丫鬟给她换衣,又打发婆子去前院。
从滁州府来的老爷夫人,一听是老太太急着见他们,便也睡不着了。简单梳洗过后,跟婆子到老太太那儿请安。
早膳摆了两桌,都在老太太的房里。
小辈坐在一旁的八仙桌,听着长辈叙旧。
因老太太的病情不得根治,越发犯糊涂,道胡话。宫里的太医说了,如今老太太糊涂不要紧,要紧的是,老太太的筋骨萎软老化,吃药是无用了。
能做的是只需每日多陪老太太说体己话,哄她开心。
趁着老太太还未遗忘亲人,尽量让她见一见挂念的人。
太医就差没把老太太油尽灯枯的话说出来。
虞鸿斟酌了些时日,写了封家书寄到滁州府。
“母亲,儿媳看你脸色不错。我昨夜跟老爷还说呢,母亲晚年能在金陵住着,全是三弟的功劳。”姜氏挨着老太太坐,手里提勺给老太太盛了一碗薏米粥,笑道,“咱们虞府的几个老爷,当是三弟有出息。儿媳和虞荣在滁州府大半辈子了,这次是沾了母亲的光,有幸到金陵来。”
姜氏说话带着口音,她语调快,咕哝咕哝的。
老太太今日容光焕发,见到次子和儿媳妇,乐乐呵呵地笑:“鸿儿给我照顾的好,可惜虞荣当年科考失利……要是考得像他大哥一样,如今也该在金陵做官。”
姜氏面上不显,心里埋怨老太太提这茬儿。
“母亲,大哥不也没来金陵吗他在衢州呢。”姜氏说。
陈瑾闻言笑道:“二嫂尝尝这鲤鱼,你和二哥连夜赶路,昨儿又歇息的晚,肯定饿了罢。”
姜氏瞥了一眼陈瑾,道:“用膳不耽误跟母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