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他心里一晃,又在想,她不会真的,只把他当成哥哥了罢!?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心头却益发难受烦恼,说不上来的种种烦恼交织在一起,满殿的酒味更让他烦躁,他极想出殿门去透气,只是脚步在听到她酒醉呢喃时又猛地滞住。
她喃喃说:“不要,不要去……。”字音模糊,可他听得心里一喜,大约她还是眷恋舍不得他的吧,叫他不要走。
他缓了缓脸色,坐在床沿,身为帝王之尊,头一次伺候人脱了外衣和鞋袜,给她生疏地盖被子,掖被角,……最后,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稚陵,你认个错,再把‘请立书’写好,朕答应你的仍然都作数。”
她像听到了,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似刚刚一样天真懵懂,而是无尽的死寂和哀伤,愣住许久,才垂下眼睛,笑了笑,轻轻地,低低地,极为平静地说:“……哦,臣妾知错了。”
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分量,在他看来,不像真心话。他重又蹙了蹙眉,正想开口,她兀自淡淡道:“……快写好了,快了,……”
稚陵遥遥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纸页,的确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他忽然就安下心来,既然她肯写,那么,估摸着也看开了说服自己了,也许伤心一阵子,就会过去。
他想,她到底还是很明事理。
他把她的手臂塞回被子里,踱向书案,拿起那纸文书,一行行看去,甚觉满意,只是……如她所言,还没彻底写完。他拿镇纸镇了,脸色缓和许多,却见地上散落着许多纸团。
即墨浔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团,展开一瞧,只见写了五六行字,却洇湿了水渍,模糊了墨痕,没写下去。
他微微蹙眉,及他再拣了几个纸团来看,全是如出一辙,泪痕濡染,浸透纸页墨字。
他心中一时复杂,重向她走去,见她还睁着水润的黑眸,他抬手拭了拭她眼角痕迹,温声说:“朕知道委屈你了。朕过几日便给你升位。”
她却淡淡一笑,醉中不知所云,只脑子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温柔似水道:“陛下是君,臣妾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区区一封文书呢?”
她笑了笑,但眉蹙得深,忽觉失言,声音逐渐哽咽,“臣妾什么也不要,只望陛下好好待臣妾的孩子,勿叫它……”
叫它怎样呢?她忽然也不知道了,只是觉得脑袋轻飘飘的,慢慢又睡过去了。
这番话让即墨浔的脸色更加难看。
君臣?以往她从没说这种话来讥讽他,她现在,她竟敢——他愠怒不已,心想,一定是他太过纵容她了,纵容得她越发不知餍足。
他几乎咬着牙说:“不要?好,好,你不要,朕成全你。”
其时雨声萧瑟,殿里人声寂静,浩荡雨声入耳,她已昏沉睡去,他再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到。
太医总算过来,迎面却看陛下他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再进殿中,一片狼藉,宫人们小心翼翼收拾着。
臧夏哭得厉害,领着太医进殿去看娘娘,在旁抽噎不止,刚刚看陛下那么怒气冲冲地离开,大抵又不高兴了,娘娘可怎么办呐!
太医诊了又诊,末了叹息着,说娘娘断不应喝酒,……
稚陵这夜却难得睡了个好觉,仿佛把什么怨气都发泄出来,累得没了精神。醉中之事,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怎么想知道。
只是依稀做了个梦,梦到从前,哥哥临突围求援那日,她叫他不要去,后来,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发生,她看到他平平安安,抖落一身残雪回到了家里,好好站她面前。
算得上是个好梦。
酒醒以后,她却恍然发现,不过是自己做的美梦。而现实是那样残酷,白玉镇纸还压着她未写完的“请立书”,让她看到一次,便要心涩一次。
殿里已收拾得原模原样,看不出有什么醉酒后她弄出的狼藉。只是少了一整套霁蓝釉的酒器,不知去向。
太医叮嘱她要静养,万万不能再喝酒了。她一一应着,异常平静,臧夏和泓绿也在旁劝导她,想叫她看开些。
她们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敢提起那天夜里,陛下来看她,走时却脸色铁青。但连着好几日,陛下都不曾再来,叫臧夏更担心了。
因此劝着娘娘,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陛下过不去,忍一时,先把小殿下生出来,那时候母凭子贵,说不准陛下改了心意?
尽管她们也都晓得,陛下哪里会轻易改换皇后的人选。那已是下知礼部的事,只等走了流程,筹备大婚,行册封礼……。
但娘娘的日子总要过下去。
好在臧夏觉得自己劝得很有成效,比如她劝娘娘,虽然要静养,不如让小厨房炖了银耳百合羹,照旧给陛下送去,陛下一定会念起娘娘的好来。
娘娘竟然畅快地同意了,淡淡一笑说,你去吧,我放心。
臧夏想,这便是娘娘意欲修好的意思了。
她去小厨房让人依法照做,提着食盒欢欢喜喜地去了涵元殿,回来后更欢喜了,说陛下问了问娘娘身子,一定还是在意娘娘的。
却看娘娘神色仍然淡淡,笑了笑说,那就好。
她又似可惜般说道,只是文书尚未写完,否则也让你一并带去。
臧夏连忙道:“娘娘,这般想就对了,陛下毕竟是天子,……”
她浑身惫懒,成日卧床不起,推拒了所有人的探望。
宫中上下谁不晓得,那日裴妃娘娘在涵元殿里,胆敢给陛下脸色看,还使性子甩袖离去。
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她失宠的笑话。
自然,她们没看到笑话,因为好东西还是流水一样地淌进承明殿。陛下虽不去探望她,可好东西却少不了她,叫人失望。
臧夏听了外头风声,却再不敢在稚陵跟前说起,直到娘娘忽然淡淡笑说,“近日天气好,出去走走吧,说不定能碰到陛下呢。”
她已然努力说服自己了。这几日落下云端,万般孤寂,她委实受不了了,况且……又到了她最难捱的冬天。
臧夏却支支吾吾:“娘娘,再休养休养……”她唯恐外头风言风语被娘娘听到。娘娘她好容易想开,千万不能再掉回死胡同里去了。
第46章
但稚陵执意要出去散心,臧夏哪有办法,给她仔细围了白狐裘,揣上暖手抄和手炉,另还备了两把伞,以防天气变幻。
辇车辘辘,行至御花园,她才下了辇。天气晴好,寒雨初晴,园里一片破败枯亡,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致。西风寒冷,使这轮远日的光亦显凉薄。
她不让人跟,独自在御花园里走了走。一路不曾遇到即墨浔,倒是经过御花园里,听到几个洒扫的小宫娥聚在一起说话。
那其中一个说,也不晓得裴妃娘娘那样好,怎么陛下却不立她为皇后呢?往后若是程昭仪做了皇后,我可惨了,上回她要摘花,我不认得她,不许她摘,……得罪过她。
稚陵悄无声息地立在几棵乌桕树后。乌桕树叶在秋冬之际,红似火烧,茫茫一片,若有风过,哗啦啦响着。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即墨浔从没有告诉她原因。
只听另一位小宫娥杵着她的扫帚,若有所思说道,裴妃娘娘满门忠烈,可是父兄家人全都战死,陛下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立毫无助益的裴妃娘娘呢?
稚陵僵在原地。直到这时候,她才迟缓地发现,原来是这样浅显的道理……。
只因她父兄满门战死,她的家族再无法做他朝堂上的助力。
所以皇后之位,是肖想而已。
她在乌桕树笔直的树干后藏着,指甲缓缓划过树干,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生疼滋味从指尖开始蔓延。
她像被一语点醒。
只是这般简单的原因。
她的确想错了他,总以为,他若要娶谁为妻,决不会受人置喙;然而,娶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妻,那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或者说,他……并不够爱她。
或许他并不爱她。
旁边小宫娥的声音却十分疑惑地响起,同样问出了她的疑惑:若是不算宠爱,那什么算宠爱?裴妃娘娘可是唯一一个怀上陛下子嗣的娘娘。
先才那个宫娥便笑起来,说,你真是傻了吧唧的!裴妃娘娘生了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难道家里还有什么爹爹哥哥当权,威胁到陛下吗?似程昭仪那样身份贵重,程将军手握重兵的,若生了皇子,可了不得了。
稚陵彻底怔住,手指扶在树干上,一阵西风飒飒而过,火红乌桕树叶哗哗地悲响。
她……竟以为他是喜欢她。
原来只是因为,她对他毫无威胁。
只是如此。
往日许多事,一重一重浮现。
令她喉头腥咸,仿佛要呕出一口血,但滞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化进四肢百骸,每一条筋脉仿佛都在剧烈地抽痛。
连小宫娥都看得出的道理,她却直到今日才恍然醒悟。皆因一句当局者迷,她总是太自负,自负地以为即墨浔这样的人肯俯首迁就她,便是喜欢她,却忘了他是堂堂天子,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怎么可能轻易动心,轻易爱上她呢……。
只不过是他需要她,正如每一回在金水阁,让她在屏风后听辨一样的需要。他需要一个女人照顾她,所以当初在中军帐里,接受了她。他需要人帮他管理后宫,便将这大权奖励一样交给她。他需要一个长子以证国本稳重天子有嗣,这般,便可堵了朝野上下的口,让他出兵有道。
他需要利用她,所以对她好。
所以他那时说,“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而这时说,他要立的皇后,谁都可能,唯她不能。
君臣而已,她却奢望做夫妻。
不知什么时候,这几个小宫娥发现了她,霎时间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下行礼。
“娘娘,奴婢都是胡说的,胡说的……”
稚陵淡淡一笑,目光落在最左边那个宫娥跟前,轻声说:“……你先前开罪过程昭仪,若她下次再到御花园来,不知会不会为难你。我让人把你调去别处罢。”趁她还能帮到别人的时候,再积点德吧。
回宫时,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抬眼看向这难得晴好的青天,青天湛远,别无雁过,她低缓地念道:“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稚陵回到承明殿后,便觉得格外疲惫。
分明是坐在罗汉榻上看书,却渐渐地伏案睡去。
她幽幽醒来,却恰好是华灯初上时分,几个模样陌生的小宫娥慌慌张张点了烛灯,其中一个,看她醒来,连忙着急说:“娘娘,陛下来了,快迎驾吧。”
稚陵下意识一惊,匆忙站起,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全然陌生的一身湖蓝色缎衣,而九个月的孩子……也不见了。
她愣怔时,打量周围,也同样陌生。直到有脚步声响起,她被两个宫娥提醒着跪下行礼,良久只看到了一双云纹缂丝乌靴略过她,径直到了后边罗汉榻上坐下,才淡淡启声:“起来吧。”
稚陵不知发生了什么,起了身,就被小宫娥推搡着到男人的身侧,低声告诉她:“娘娘,快去伺候陛下呀,陛下可许久没有……”
稚陵不受控制地被推着往前,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似乎宿在一具并不属于她的躯壳上,躯壳的主人,对这男人到来一事,欢喜万分。
男人举止尊贵优雅,淡淡拿起了折子在看,却分毫不理她。他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谁,她只知不是即墨浔。
她一会儿说起了大皇子,近日又写了两篇新文章,师傅夸了他;一会儿说起后宫里些许琐事,谁和谁又拌了嘴吵了架;西边进贡的东西到了,要不要给谁谁送去……
面前帝王,只偶尔应她,泰半时间并不作声。她絮絮半晌,他终于不耐烦,沉声道:“贤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再跟朕说了。”
她便干巴巴说,那……臣妾伺候陛下就寝罢。
男人却敷衍她道:“朕毫无兴致。睡吧。”
稚陵才知,帝王到这位贤妃宫中的时候,只是看书或批折子,早已不再宠幸她,——因她陪他多年,年纪渐大,容颜已老。他来看她,只因她还帮着他打理后宫,以及她生了他的长子。
帝王走后,她便在镜子前坐了半晌,才轻轻地叹气,却毫无办法,仍要在接下来无数个日子,无数个寂寞长夜,等待帝王的到来。
稚陵浑身冷汗,一面不受控制地跟着她,每日每夜重复着那些索然无味的事情,一面看着皇帝与他心尖上的宠妃,多姿多彩的生活。
画面飞快变幻,她只收到了一封被遣出宫,在寺庙为国祈福的圣旨。皇帝为他的宠妃遣散后宫,所以不止她,而是阖宫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