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不知梆子声响了多少声,天明时分,诵经声渐次入耳,让她恍然。
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窒息般的孤独寂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幽冷的光,佛经长卷,木鱼声音,檀香缭绕。
佛像金身,慈爱地注视着世众,供奉的长明灯,燃得没有尽头……
稚陵要疯了,她受不了这潮汐般涌来的无尽孤独,这没有希望没有关怀的生活。
她受不了了。
她这一生,最渴望的,不过是一点关怀被爱。
挣脱那具身躯桎梏以后,她一阵天旋地转,等看清眼前,又愣了愣。
四下是红绡罗帐,金银线刺绣出成双的鸳鸯图案,在红烛刺眼的光里若隐若现。
她似乎……又宿在另一具躯壳里。
尚未适应从青灯古佛幽冷的光,到这屋中光明如昼,她抬起手挡了挡光,忽就见一道颀长身影,拿了一只绢面的灯罩,罩住晃眼的烛光。那人回头来,含笑问她:“现在好些了么?”
他的面目模糊,依稀见得,身形挺拔,如芝兰玉树,气质矜贵从容,却并不让人觉得畏惧。
但,就在那人行将撩开帷帐过来时,画面忽换,——仰头是明月似水,远眺则是水波粼粼,身下船只摇晃。
她坐在船上,眼前半蹲着个男人,如霜月色里,他低垂着头,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替她脱下绣鞋,脱了弄湿的罗袜,并用绢帕细细擦干。她惊惶要躲,他握紧了她的脚,无奈笑说:“别着急,快好了。……穿上袜子,不然会着凉。”
船身一晃,惊得她扶住他肩膀,才见他缓缓抬起了脸来。
一张俊朗好看的脸,眉如墨裁,目似朗星,高挺鼻梁,殷红薄唇。这张脸,她见过无数回,再熟悉不过。
她僵住,神思恍惚。
这具身体,属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便宿在这身体里,看着即墨浔对这个小姑娘,几乎把这个姑娘捧在掌心里,爱她如珠如宝。
而他,从未这样对她好过。
至于她得不到的皇后之位,只见他双手奉上凤印,沉甸甸的凤印,她伸手想接过,心中窒息般的绝望,——可这个小姑娘看也不看。她并不稀罕呢。
连同他的爱,也不稀罕。
稚陵暗自悲哀地想,这个姑娘知不知道,她唾手可得之物,是她百般求而不得。
她终于从那躯壳里挣脱出来,游魂一样,在偌大禁宫中飘荡,后来飘到了哪里,似乎是一处宫室,宫室幽静,她推开一重门,两重门,三重门,望见了悬于壁上的一幅画像。
那个瞬间,她骤然惊醒。
正是深夜时分,万籁俱寂,一线月光似水,从窗格里照进来,烧着碳火的铜盆里,橙红火星子一闪一闪的。臧夏她们已扶她去了床上安歇。她躺在承明殿的寝殿里,没有陌生宫娥,没有即墨浔,也没有那幅她的画像。
只有那冗长的噩梦,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放。
贤妃啊,贤妃。
稚陵苦笑了一声,上天让她做这个梦,是否有告诫的意味?是告诉她,未来即墨浔也会有他一生挚爱之人,不忍叫对方蹙半分眉头,有一丝烦恼?而别人,只会成为,流淌而去的三千弱水。
她会得到和梦境前半段一样的下场么……?
她最珍视的爱恋不值一提,她没法得到她的所求。
她想起了梦境的后半段。
稚陵才知道,即墨浔并非不懂爱人……,他一样可以做得很好,比她爹爹对她娘亲还要温柔……只要他想,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所以,他只是不爱她,或者说,平等地不爱所有人。
原来她百般求不得的东西,对另一个姑娘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忽然之间,她泪流满面。
月光寒冷,稚陵踉跄着起身,已经有九个月身孕,算算时日,便要临盆。
她却心灰意冷。一眼看到头的生活,何必还抱什么希望?她再不想卑微地讨好他,逢迎他,被他利用,被他践踏真心。
她点上了蜡烛,残烛只余下半截,烛光乱晃,烛泪流满金荷。
臧夏在外间守着,迷迷糊糊睡着,又迷迷糊糊感到有光照来,揉了揉眼睛,看到娘娘屋子里亮了灯。
她连忙过去,刚推开门,却呆愣在了殿门前。
娘娘她跌坐在铜炭盆旁,一边烧着什么东西,一边泪如雨下,似在苦涩地笑。铜盆里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臧夏看清了娘娘手里烧的东西,失声叫道:“娘娘!娘娘怎么把它烧了!——”
火舌卷舐,顺着衣角而上,转眼间,那件玄色锦袍在火中卷缩成团,燃烧后的灰烬结成一块一块,落在炭盆里。
这是她近十个月的心血,藏在每一针每一线里的心意,无数个灯烛下的绮丽畅想,长及四年的恩深爱重。
如今,绣好的栩栩如生的长龙、麒麟、凤凰……,海水江崖,山川湖海,在幽蓝的火中消失殆尽。成为了炭盆里的灰烬。
锦袍烧成了一堆锦绣灰。
臧夏失声哭道:“娘娘费了那么多心血,怎么好端端的要烧了……”
只有零星的碎片,和袅袅未息的烟霭。
以及隔着烟霭的稚陵,已自顾自站起,她垂眸,流着泪笑了笑,嗓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妺喜有听裂帛之好,从前不知,今日方晓,原来靡费有靡费的快感。”
她重重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苍白。
即墨浔不会爱她,——哪怕做再多的努力,亦没有用。
她朦胧地想着,却没有依臧夏的去床上歇息,反而坐在书案前,对着已多日不曾动笔的文书,这会儿却流畅写完,一气呵成。
晾干墨迹,她淡淡道:“明日,把这封文书送去涵元殿罢。”
第二日一早,臧夏便火急火燎地让厨娘做好了银耳百合羹,她带着稚陵写好的这封“请立书”,赶往涵元殿。
怎知这文书呈给了吴有禄吴总管,吴总管进去以后,却面色为难不已,说,陛下宣娘娘亲自过来一趟。
臧夏愣了愣,心里不由想到什么,连忙问:“吴公公,难道娘娘写得不好,陛下不喜欢?……”她急忙说,“娘娘是昨夜熬到三更天写的,若、若写得不好,陛下千万不要怪她呀……娘娘精神不济,所以,所以……”
她这厢还想给娘娘说好话,可吴有禄的脸色只是更为难,低声说:“陛下这两日本就因为娘娘……一直不高兴。”他有意提点臧夏两句,“刚刚尝出来,银耳百合羹不是娘娘亲手做的,……”
臧夏一愣,陛下连这也能尝出来。
可这又算得上什么大事么?
臧夏忽觉,恐怕别有缘故在,只是吴有禄却不敢说。
吴有禄心想,这事怪不到娘娘头上。只是陛下他自从那天收到了那样东西后,便始终……。
那个法相寺里养兔子的小沙弥,因着兔子惊了圣驾,险些害了裴妃娘娘腹中皇嗣,被判秋后处斩。眼看就要行刑,他却忽然求告,说他有一样东西,一定要给陛下看,——他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
吴有禄还在想着,谁知身边幽幽响起一道声音:“罢了,不用她来,朕亲自去承明殿。”
只见玄氅墨袍的青年踏出涵元殿,眉宇间隐抑着薄薄的怒气。
吴有禄连忙应声。
今日早间分明还看到隐隐日出,这会儿竟乌云密布,吴有禄格外吩咐人带上雨具。
想来要下大雨,甚至下雪了。
朔风寒峭,刮卷过来,冷得吴有禄一个哆嗦,慌慌张张搓着手跟上陛下。
如他所料,刚走到承明殿,天上飘起了细细雨丝,风刮雨斜,丝丝打在庭中残枯的花木上。
寝殿门紧闭着,即墨浔想也没想,用力推开,门咣当一响,光线前赴后继涌进来,只见她正在桌案前端坐,提笔作画。铺陈的山水长卷,还只是刚起笔的阶段,寥寥勾勒了山形,巨石,高瀑,渲染几笔苍翠的山色。
她被突然打开的殿门惊了惊,手里墨笔掉在画上,顷刻让这张山水画上多了一条无法补救的长痕。
即墨浔踏进门中,并紧闭殿门。光线又暗下来。随着他进来,室内温度仿佛骤降。
稚陵微微抬眸,眼前人玄衣黑氅,眉如墨画,容貌极其俊美,堪称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稚陵说:“陛下怎么来了?”她看到他,本应高兴——可一看到他时,便想到了她做的那个苦楚酸涩的长梦。她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估计连刻意弯起的笑容,也显得分外难看吧。
即墨浔淡淡扫了眼桌案上的画,道:“爱妃还有这等闲情逸致。”语气听不出什么不对。
随他走近,龙涎香极快弥漫开,笼罩住稚陵,她垂眼看着自己的画,小心收拾着画笔,心里想,总要找点东西做,打发时间。
即墨浔忽然揽住她的腰肢,这才回答她那个问题,磁沉嗓音含着笑意响起:“朕已阅过文书。答应你的,仍然作数。既然不想晋贤妃位,那还有什么心愿?”
稚陵却浑身僵硬,在他手臂桎梏里,下意识地挣开,脸色泛白,说:“别无所求。”
他见她竟挣开了他,脸色一沉,道:“别无所求?……稚陵,你要为自己做做打算。”
她却忽然笑了笑,抬起眸来,清淡无澜地望他,旋即垂着眼,也不看他,只是慢慢将画卷卷起。
她一边卷画,一边轻声说,“臣妾所求,只怕陛下做不到。”
她低着头,所以没看到即墨浔那漆黑眼底被表面笑意藏抑着的愠色。他幽幽说:“有什么事,朕做不到?”
她动作微顿,蛾眉轻蹙,状若玩笑般,轻声缓道:“只求陛下,日后若要遣散后宫,可准许妃嫔各自婚嫁,勿使红颜,对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哪知他突然一手按住了她的手背,叫她暂停下卷画。他冷眼扫过这画上风物,脸色愈发难看,拧着眉,沉声质问她:“教你画画的,是谁?”
为何笔触与钟宴如此相似!
稚陵支吾说:“家乡的邻居。”
他钳紧了她的手腕,高大的身子骤然迫近,逼得她抬起下巴,漆黑眸里酿出滔天的怒火,他再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朕?你还想‘各自婚嫁’!?你准备嫁给谁?嫁给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武宁侯世子钟宴吗!”
他眼见着稚陵眸中从清淡无澜,变得吃惊诧异。
这些时日,辗转反侧,本以为她受人诬陷,可拿到她所写文书比对了字迹,结果令他不可置信。没想到她竟——
即墨浔从怀里抽出一条殷红的红绦来,高举在她眼前,那“封侯拜相”四字清隽秀丽,出自她手,毋庸置疑。他见她脸色又白了好几分,冷笑着问她:“你应该认得它吧?”
稚陵望着这条红似鲜血的红绦,静了静。
即墨浔眼里还有几分他自己也不知的期待,大约在期待她否定他,告诉他——她不认得。
可半晌后,她神色恢复成了一片淡漠寂静,像月光下渐渐落定的尘埃。“认得。”
他喉结一滚,眼神暗下来,哑沉嗓音冷冷重复:“认得?……”
他接着问:“他是你的意中人?”
稚陵点点头。
他呼吸骤急:“朕呢?”
她垂着眼睛,趁他手劲稍松,便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淡声道:“陛下是君。与我,是君臣。”
他几乎不可置信,黑眸里波澜起伏,嗓音沙哑,说:“朕不信——你娘亲当年告诉朕,她说,你仰慕朕多年!”
她微微一怔,良久,轻轻一笑,似有几分苦楚轻嘲,“当年……为求活命,娘亲才那么说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