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主正在摆弄香烛与琴,他不可置信地绕去镜子背面,背面依然是一面镜,但却只有稚陵,没有他了。
他不知缘故,疑惑焦急:“这镜子,……”
观主声音沉稳,悠悠道:“此镜是阴阳之镜。”
“做什么用?”
观主微微摇头:“阳镜看生,阴镜看死。”
即墨浔不语。阴镜那一面,仍只照出她的模样,安静地闭着眼睛。
观主点上一盏金烛,顷刻光满斗室,他不看即墨浔,只坐到了琴前,并不言语,信手弹起了琴来。
琴音铮铮中,镜面逐渐像涟漪一般晃开,即墨浔惊异望着镜中之景,袅袅雾色掩着森森幽暗的长路,长路尽头是一座雪白高台,旁有篆文刻字:望乡台。
他浑身浸透冷汗,嘴唇动了动。
他在那“望乡台”侧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虽被雾气模糊,可依然认得出来,她纤长的影子。
他顷刻间心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镜中。她的身影在望乡台上徘徊了一阵,似极目去望,之后,忽然叹息,渐渐走远。
他眼前逐渐朦胧。
琴声息去,桐山观主一语点破他最后的幻想:“施主,令夫人已死。”
温热液体再也忍不住,滚落眼眶,啪嗒滴在了怀中人的脸颊上,他探手胡乱擦拭,她脸颊冰凉,只被这几颗泪染上些温度,却极快冷去。
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啪的断裂,随后,被他刻意忽视的记忆,潮水般纷至沓来。
那日在密雪纷纷中,他赶到承明殿时,四下是一片哭声。
臧夏说,娘娘难产,一天一夜,小皇子都没生下来,……娘娘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哪知道血崩了!便……便撒手人寰了!
他一直在逃避,可这个时候,无法再逃避了,他只得面对惨烈的事实。
她已经死了。
他已自我欺骗了四十六日,此时此刻,心脏才迟缓地绞痛起来,痛得他喘不过气,猝不及防,喉间腥咸,哇的一口鲜血,洒在地上,稠艳得不像话。
萧瑟风雨声渐次入耳。
也是这时,心中滋生出的悔意疯狂蔓延生长。
那时候,她在涵元殿中,目光万分凄楚地望他,告诉他,她也想做皇后,做他的妻子。她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都没有理。
他有他的顾虑和筹划,他想,若立她为皇后,任旁人虎视眈眈,难道等着第二个即墨浔,在将来某一日,如他曾经做的那样,杀到上京城里么?
他甚至傲慢地想,他虽然喜欢她,但他是堂堂的皇帝,想要做什么,不用她管。
她落寞离去,似乎从那日起,便对他淡淡的了。
他忍着不去看她,却没忍住,可那一夜他到承明殿里,她却喝得酩酊大醉,醉中,她大约认错了人,将他认成她哥哥了,万分欢喜温柔;等她发现是他时,所有欢喜一扫而光,只剩下了淡淡的讽刺。
他拂袖而去,接着数日,她再不曾似从前一样,早间来给他送羹汤,晚间来陪他看折子。这滋味让他难受,空落落的难受。
他下决心要适应,绝不要再依赖她,期待她。就在他以为,自己能轻易放下、不再在意她时,那条鲜红的红绦被呈到他的面前,顷刻间令他多日努力付诸东流。
他拿着红绦,在殿中徘徊踱步,屡次想烧了它,屡次又没有。他该去质问她,为什么隐瞒她和钟宴曾经相识之事,难道是怕他生气,责怪她么?——是了,他的确会生气。一口气闷在心中,无可宣泄,两日后,愈积愈盛,他要去找她问个明白。他想,他只是气她对他不够坦诚,……
她在作画,画上笔触,令他想起了上元佳节夜里,钟宴所绘的整墙花灯上的山水。
她点头承认钟宴是她的意中人。
那是否代表着,从前在宜陵,他们青梅竹马长大,曾经一起读过各种各样的书;一起摘青梅果,酿青梅酒;钟宴曾经手把手教她画画,他们形影相依;在某个上元夜里,她亲手写下这祈愿的红绦,祝愿钟宴能封侯拜相……
只是想象,已叫他心头酸疼。
他不甘心,问及自己,她却淡淡说,他们只是君臣。
好一个君臣——在他分明爱上她了的时候,她竟告诉他,他们是君臣。
他负气离去,路上却在想,若是立她为皇后又怎么样呢?那时便是夫妻了,她不能再说这种话来伤他。他才想到,相伴这许多年,竟不曾办过一场像样的婚礼。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与父皇是两样的人,只要他有本事,怎么会让同样的事再次发生?
但他想改主意的时候,为时已晚。
他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是当初在中军帐里初尝到男欢女爱的滋味时么?是在行军路上一路冒风雪前行时么?是她每每替他小心包扎伤口,蹙着蛾眉,一脸担心时么?
是在召溪城里,去追舞狮子舞龙的队伍时么?
是在他杀回上京城血洗了宫城后,她陪在他身边,度过那最孤独痛苦的一段时间么?
是因为每回在金水阁中替他察言观色?还是在他看折子心烦意乱时,熏上好闻的兰草香,细细替他按揉太阳穴……?
是她为了他学着弹琴,在飞鸿塔上吐露心声的时刻么?还是他怀抱她,在旷野上驭马吹风,射落大雁时呢?……
原来有这样多美好的回忆。
是无数个黎明时分,端到他面前的她亲手做的银耳百合羹么?臧夏说,娘娘做这羹,是因为娘娘的母亲每日也会给娘娘的父亲做一碗。
但他再没有办法尝到她亲手做的羹汤。
她已经死了,死在她不爱他、对他万分失望的时候。
若是他不曾去灵水关就好了,他如今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若是当初答应她,她或许不会因此伤心难过,动了胎气,郁郁难产。
若是当初没有怀孕,她不会年纪轻轻就死去了。
……当初当初,悔不当初。
冗长的回忆蓦然定在了初见之时。
他嗓音哑不成声,抬头看向了桐山观主:“观主,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第49章
桐山观主微微沉吟,却将目光挪向了他怀中女子。
半晌,观主摇了摇头,叹息说:“生死有命,凡人岂能更改?”
即墨浔僵在当场,目光几近哀求:“观主,难道我夫人她命就该绝么?……”
观主的悲悯目光落在即墨浔这张鲜血纵横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说:“她……”
但只说了一个字,便摇了摇头,作势起身,叹息着准备离去,即墨浔连忙拦住他,捕捉到了桐山观主语音里的一丝迟疑,恳切道:“观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是,是条件艰难,抑或是,靡费良多?……都不要紧,全都不要紧!”
他嗓音沙哑悲切,“但凡能救她……”他想说,他有这万里江山,要什么有什么。
观主终于启声:“她,的确命不该绝。令夫人这一生本该顺风顺水,只是遇到了施主你。施主命格太硬,克父母克兄弟克妻子,——虽是天命所归,但是个……鳏夫孤独命。”
观主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忍心,即墨浔却已然明白过来,霎时间脸色雪白如纸。
当年法相寺的尘芥和尚也这么说过,他那时不信——今时今日,一语成谶。
桐山观主幽幽道:“施主请回吧,好生安葬令夫人。”
即墨浔忽然低声道:“把我的寿命分给她呢……”他皱着眉,仿佛沉思,“既然她命不该绝,……是我害了她……既然如此,一定有办法帮她续命,对不对!”他嗓音哽咽着,红着眼睛,垂眼望着怀中女子的静谧容颜。
观主听后,双眼微微睁大。他知道这年轻人的身份,却未想到他肯用这样的办法。四目相对,观主轻声说道:“施主,贫道本不应该答应你,这毕竟违背天道,篡改生死,将有因果。只是施主有功于社稷,贫道看在这份功德上,为施主冒险一试罢。”
即墨浔眼底微光闪动,嘴唇动了动,说:“多谢观主。”
观主又注视他良久,才说:“施主若执意如此,贫道立即为施主作法。施主身入阴曹地府后,务必在奈何桥前,拦住令夫人的魂魄,勿令她喝下孟婆汤,否则,便晚了。一旦拦下,将载生符贴在她的额头,带回阳间。”
只见即墨浔那双漆黑的长眼睛里闪动着万般盈盈的希望光彩,忙不迭答应他:“好好——”
观主默了一阵后,却道:“载生符需用施主的二十年寿命炼制,费时三日。令夫人魂魄今日已过望乡台,再过三日,也就是第七七四十九日,便要过奈何桥了。”
即墨浔神色骤然僵住:“什么!?那我,只有半日时间……”
观主轻轻点头,并不放心地再问了问他道:“施主,若是追不上,这二十年寿命,也将一并消亡,无法收回来了。”
即墨浔心头一震,但仍旧点点头,只应道:“我意已决。”
载生符炼好之时,钟声响起,离七七四十九日之期,只余下半日时间。
——
稚陵是足月生产,只是应了常大夫的话,她的身体并不适合怀孕生子。那时候她极其想要孩子,所以常大夫的劝阻,她未曾听从。
至于难产而死,亦是她的咎由自取。
临死之际,稚陵眼前走马灯一样,掠过了她这短暂十九年的人生。
听说人死以前,最先浮现的,总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候。
若让她自己挑选回忆,那么真正称得上快乐的日子,十六岁以后便不曾有过了。
所以她依稀看到了在宜陵,和爹娘哥哥生活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也看到了当初在梅子树下摘梅子酿酒,初次遇见她年少时意中人的时候。
可她眼前,最后却浮现出那年在召溪城过的、堪称是最惨淡的一个除夕,没有丰盛团圆饭,没有父母兄长,在全然陌生的城中,和即墨浔共乘一骑,一骑绝尘,追上了已经远去错过的舞龙队伍。
他们舞得不算好看,甚至已经显得疲惫,可灯烛晃眼奏乐喜庆,她在失去至亲的第一个除夕夜,还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令她不至于孤单面对这满天的冷雪。
留给她回忆的时间太短暂。
她到底还是最眷恋她的家乡,也仍旧惦念她埋在心中不曾改变的为父母兄长报仇的念想。弥留之际,虽不知话能否真正带到,但她还是将她最后的心愿,托付臧夏转达给已是征南主帅的钟宴。
她想,他是唯一能实现她心愿的人了。
托付以后,似乎再无挂牵。尽管还没有来得及看看她的孩子长什么样子。
上一瞬还因为血崩而剧痛,下一瞬便从剧痛到毫无痛觉。
稚陵暗自喟叹,原来世人看重的生死,实际上,也只是那么一瞬。
便是一瞬,她失去了所有的痛楚,也失去了所有的欲.望和喜怒,只剩下久久的平静。
毕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蜉蝣瞬息。死去于她而言,总归算是一个解脱。
她的魂魄也只在人间逗留了片刻。依照民间的旧俗传说,人死以后,头七之前,尚可在人间徘徊。
但她回过头来,正见到满身风雪推门而入的即墨浔。她望见他时,心中一刹那浮现出与他的往事,无论是欢喜的,还是酸楚的,最终都渐渐淡去。她想,何必再执着看看她死后之事。
她已然能料到结果。
即墨浔既然知道她和钟宴旧相识,往后又会怎么对她呢?孩子是不是也要因此受到牵连呢?承明殿的其他人会不会被连累呢?
会……像她做的那个苦楚的梦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