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她总希冀能牢牢把握住他的心,哪怕很缓慢很缓慢——只要有进益,她便不舍得停下。
如今她幡然悔悟,他只是爱她的温柔贤惠,不爱她的敏感多思;爱她的才学谨慎,不爱她的多管闲事;爱她的容貌,不爱她的家世;爱她的本分规矩,不爱她的痴心妄想。
其实于他而言,她亦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些点缀。他喜爱她,就像她喜爱春天的白梨花一样:喜爱,所以想占有,所以想得到。她生前不足以影响他,她死后还有什么办法影响他么?
她思绪纷杂,恍惚想到自己已经死去,即便再思虑万端,亦无法更改动摇半点现实。
意识到此,稚陵转过身去,不再贪恋人间,也不再理会尘世间种种烦恼。
她几乎是立即踏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上,极其孤独,因为是冬日,格外的寒冷。但她已是魂魄,魂魄不会怕冷。
这条路没有尽头一样延伸着,四下风景极好,是人间不曾有的风景。她走了足足四十余天,忽然经过了一处雪白高台,砌了三十三重悬浮的光阶。
阶前立着石柱,篆书金字“望乡台”。无数个魂魄都登上了这望乡台。
鬼差说,在这里能最后看一眼尘世,再走就是奈何桥了。喝过孟婆汤,今生今世,什么都会忘记。
她鬼使神差地踏上光阶,一步一步,阴风浩荡,刮得她身上绿衣簌簌飘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后魂魄会变成自己十五六岁的姑娘家模样。双鬟髻,拿青丝绦挽着,其余长发垂在身后和肩前;一身天水碧的纱裙,束着一掌宽同色亮缎,腰上挂着小巧香囊,银铃铛随她脚步叮铃铃作响。
自别家乡,一生再未回过宜陵。她登上了望乡台,从缥缈雾气中遥遥眺望,远远只见宜陵城鳞次栉比的屋舍,却不见自己的家。
画面逐渐淡去,她正要迈步下台,忽瞥见雾气之中,还呈现出一幅上京城的景象。
稚陵愣了愣,那画面又飞快闪逝去,再看时,只有茫茫雾气。她旋即迈下了望乡台,轻轻叹息。
到了奈何桥时,便是她死后第四十九日。忘川河宽广无垠,别无过河之法,奈何桥横跨两岸,长得看不到尽头。尽处是光芒万丈,虚浮雾气里,尽处的光显得这座桥仿佛能通往极乐;然而人生苦楚,轮回不过是下一场苦楚的起点。
稚陵慢慢上了桥,只见桥中立着一位身着黑衣的慈祥和蔼的婆婆,端着一碗汤,笑眯眯地招呼她:“小姑娘,来——”
她是孟婆,手里这白瓷碗所盛就是坊间传闻里,忘记前尘的孟婆汤了。
稚陵正要接过,忽然听到谁在喊她的名字:“稚陵!!!”
“稚陵!不要喝!”
“不要喝——”
那声音撕心裂肺,贯彻忘川河两岸,无数游魂闻声皆回过头去看。
她也下意识回头,却怔了一怔。
被十数名鬼差强行按在忘川河这岸的男人,玄衣金甲,衣袍破敝,血迹干涸,绰约的河雾里,他的容貌看不仔细。
稚陵全未想到,他怎么会追到……这里来呢?
这可是阴曹地府,忘川河上奈何桥头。
便在她回头之际,即墨浔的嘶哑嗓音急切喊她:“稚陵——别喝!回来!你回来!我找到办法救你了——”
她未动,静静地望了一眼。他已是声嘶力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追到此处,也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险阻。只是鬼气最伤生人,他看似受了不少伤,——可即便如此,十数名鬼差竟都只能勉强按住他,不让他搅乱轮回的秩序。
他只能在寒兵利器的包围里一遍一遍喊她回来。
“稚陵,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会娶你,我一辈子只要你——回来,稚陵,你快回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已经找到办法替你续命了,稚陵——”
“就算恨我……你忍心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稚陵恍若未闻,转回头,从容要端过孟婆手里的碗。
孟婆轻声地问她:“姑娘,他是你的丈夫?”
稚陵端碗的手一顿,半晌,微微摇了摇头,垂眸不语。
孟婆了然,叹息着,没再说话。
稚陵端起碗,递到嘴边,抿了一口,出乎预料,这碗孟婆汤没有什么滋味,淡淡的,令她恍觉如同自己这一生。
这一生淡似流水,微微苦涩,令她毫无眷恋。
她喝完这碗汤,只是一刹那,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听到忘川河那岸的凄厉嘶吼声:“不要喝,不要——”
依稀可见,那黑衣金甲的男人颓然跌跪在岸上赤土花丛间,雾色流淌中,远远对上了他猩红的绝望的双眼。
她不知他是谁,只是稀奇,鬼差引她往生,她便没有再回头看热闹了。
即墨浔抬起头,手里捏着的载生符已没有了用处。他茫然地问鬼差:“鬼魂,听不到吗?……”
鬼差沉默了一阵:“听得到。”
他脸色惨白,这个时候才明白,哪怕他有办法替她续命复活,她——也再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载生符所载的二十年寿命亦毫无用处,行将消亡。
他回到阳间的一路,昏昏沉沉,恍若魂魄也落在了忘川河畔,不似来时,披荆斩棘一路飞奔,恨不得胁生双翼。
鬼气划破他心口,汩汩冒着黑血,他恍若未觉,踟蹰踉跄。途经三生石下,他才仰起头来,望向石面。
他问鬼差:“怎么求缘?”
鬼差笑起来:“缘分天定,哪里能求得?”
他失魂落魄,幽幽道:“若我非要强求呢。”
他拿手指蘸了心口伤处流出的血,在石面上无比郑重写下他与稚陵的名字,血色浓稠凄艳,涓涓淌下。
他最后将快要粉碎的载生符也贴在了石面上。
鲜血与载生符极快就消失了,石面恢复得光滑如初。
他缓缓地,如被抽去所有力气般,走过漫长的黄泉路。
回到阳间,正是深夜。
桐山观主见即墨浔模样颓废伤情,问他:“莫非是……晚了时辰,没有追上?”他宽慰他,“施主已经尽力了,不必太愧疚于心。”
即墨浔怔怔枯坐,嗓音低哑苦涩:“是她不想要。”
第50章
深夜里,阴雨连绵,江南冬天的雨极其寒冷,打在这高山之间,雨声密密匝匝,仿佛在群山中回荡不息。
塔中听雨,于即墨浔来说别无什么情致,只是今日在此,却教他恍惚回忆起飞鸿塔上听春雨,她素手信弹来一曲《雉朝飞》后,同她的荒唐情.事来。
他静静地跌坐在冰冷地面,怀中抱着冰冷尸骸,沉默里,一颗接着一颗灼热血珠沿着他脸上伤口,滴上稚陵雪白面颊。
桐山观主默了一阵,说:“施主还是好生安葬令夫人罢。”
他叹息一声。
即墨浔像蓦然回神,才抬起脸,良久,轻轻道:“她的遗愿,是火化后,将骨灰洒进江中。……”他顿了顿,低切哽咽说,“是她的心愿,我要替她实现。”
桐山观主见他满身伤痕,又兼被阴曹地府鬼气所伤,伤势极重,连站也站得吃力,却还是撑拄银枪,背着氅衣包裹的女子,步履蹒跚下塔去了。
即墨浔在桐山观的长生堂里坐了一夜,一言不发,等得雨声渐息,破晓时分,一轮滚烫红日跃出天穹。
难得放晴,十二月的山中寒冷凋敝,唯独松柏青青,观主说,正好是个吉日。
这桐山的北面正对浩荡扬江,尽管是冬日,江水不复夏汛时湍急勇猛,但亦有重重涛声,拍打壁立的山岩。惊涛怒雪,从北山往下看是朦胧的雾气。
她似一段缥缈的烟霭,也一并没入了茫茫的雾海和江水中——他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峰顶,江风猎猎声里,他想,她这次……终于与她的家人团聚了。
但他怎么办呢……他如今永远失去了她。
哪怕愿意用他的寿命换她的生,她亦毫未犹豫踌躇地,毅然喝完孟婆汤。
与他死生长绝。
即墨浔手中紧握的,只剩下一截同心结。他在火化前,忍着泪眼剪下一截她的头发,与他自己的头发编织在一起,挽了个同心结。
也算是……和她结了发,做了结发夫妻。
从此处眺望北岸,依约便是宜陵城。江上有往来船只,一粒粒的,水面被日出照得波光粼粼,袅袅炊烟在远处村庄升起。
从赵国归降以后,分离二十余载的江水之南重归故土,百姓纷纷团圆,正是人间最美好温暖的时节。
唯独他成了孤家寡人。
桐山观主赠了他几副伤药,将养了两日后,即墨浔辞别他时,观主却忽然告诉他,他今生与他的亡妻,许还有一线缘分。
即墨浔微微一怔,眼底却古水无波,“观主是宽慰我?”
桐山观主的目光下移,点在他心口处,微微一笑,“缘法二字,法无定法。”他顿了顿,却皱起眉头来,嘱咐道,“施主为鬼气所伤,伤势深重,日后恐不宜再亲动干戈,也不宜让伤口暴露在光下……”
即墨浔听后,倒觉释然,点点头。
身周鬼气划破的伤口都在桐山观主的秘药下逐渐痊愈,独独心口上那道伤痕,长及锁骨颈项,蜿蜒伸到肋下,伤得最深,久久难愈,碰一下都发疼。
臣僚部下们多在金陵城,只一队百来人的轻骑驻在稚川郡,他骑上黑马,独自回到稚川郡城,传令班师。
众人暗自讶异着,陛下怎么一人一骑回来,皇后娘娘去哪儿了,见陛下神情浑浑噩噩,没有人敢问。
渡江北回,过宜陵城,即墨浔格外驻马,命三军先行,他自己进到城中。
他还从未到她家去看过。
马蹄嗒嗒敲在青石砖上,宜陵城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如画。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积水闪闪发亮,他下马牵缰,缓缓过了一道平石桥,向几个人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到她的家。
推门进去,久无人住,扑簌簌落下灰尘,迎面就呛得他咳嗽起来。
即墨浔将马栓在庭院,尚能见到当年赵军破城后纵火,大火烧毁屋舍的痕迹。泰半东西都烧成灰,他见庭中有一棵老梨花树,树半死半生,抬手抚了抚它的枝桠,不禁想,从前到春日里,一定开得满树雪白。
墙根下杂草丛生,屋梁上野鸟筑巢,令他恍然怔立,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声叫他:“哎哎,你是谁啊,跑这来做什么?”
门外是个老汉,探着身子向他看来,即墨浔沉默后道:“你是?……”
老汉道:“我是裴将军家邻居。他们家出了事后,钥匙托给我保管了。”
即墨浔静了静,说:“他们家裴姑娘,是我夫人。我路过此地,替我夫人回来看看。”他从怀中摸了一阵,摸到稚陵的白玉钗子,摊给他瞧。
老汉旋即笑道:“噢噢,原来如此。”
老汉蹒跚进来,取了钥匙,打开里间屋门,絮絮念叨着说:“裴将军他们家都是忠烈啊,忠烈啊……可惜了。裴家姑娘还好吗?老汉也是瞧着她长大的,十里八乡的美人儿,书读得好,性子也好……”
即墨浔听得不语,随他踏进屋中,劫掠过后,的确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他上了她在二楼的卧房,空荡荡的,几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凭窗眺望,便是这条街巷,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有葱葱绿树,宛转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