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为什么突然间渺无音讯了?难道,……难道他真如她梦到的那样,死在了强盗的乱箭下了!?
直到有人冒雪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益州来的信。
稚陵一面因着屋外穿来的寒气,咳嗽了好一阵子,一面忙着拆开信来。可看完这信,蓦然间脑子一嗡。
——陆承望失踪了。
信上说,那日他们回到益州的路上,抄近道经过百仞谷时,忽然遭遇强人劫道,有百十人之多,他们寡不敌众,奋战过后,将军跌下山谷,……至今不知所踪。
益州一带的地势,稚陵在书中读过。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里山路崎岖险峻,跌下山谷……还能生还么?……她只觉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去了。
将近年关,大雪纷飞,连瀛洲每到这个时节,似乎格外萧索。
不单是因为入眼都是素白色,也不单是因为连瀛海冰封数里,早失去了别的季节,波光荡漾的风景;草木全都零落枯败了,连鸟雀呼叫声都稀少了。
稚陵不喜欢冬日。
尤其不喜欢这个冬日。
陆承望失踪的消息终于没瞒住,让爹爹娘亲他们也知道了。至于别人知不知道,……大约也只是迟早的事。
偏偏将近除夕,薛家和陆家两家莫不都气氛低抑。
听说派人去找,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骸——留下这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吊在眼前,反倒让人更是煎熬。
这个除夕,稚陵怀着重重心思,兼又病着,过得并不算快活。虽然爹爹和娘亲都在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却远没有从前的除夕那么轻松愉快了。
病尚未大好,却迎来这样的噩耗,稚陵心里还能自嘲地想一想,就算这般,她还能吃饭睡觉,已经不错了。
娘亲陪她在院子里看烟花,这连瀛洲的水滨,每逢除夕,都有烟花贺岁,硕大烟花升到空中,啪的炸开,绽放一个瞬间后,万万星点哗然落幕。焰火的光在稚陵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她微微仰头,还在期盼着,希望翻过年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好明天陆承望就站到她面前来,说他平平安安回来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没有生的消息,但也没有死的消息。
正月里,陆夫人来做客,便委婉地同周怀淑提了提两家的婚事。
陆夫人也是晓得稚陵身子病弱,当年有位道长替她看过,说与姻缘有关系。她此来,便是怕耽搁了稚陵这孩子,……不如退了婚事。
周怀淑犹豫着没有立即答应,心里一面觉得陆夫人话说得十分诚恳,想来深思熟虑过,并不是一时过来试探他们家;另一面又觉得,陆承望实在是她看中的为数不多的青年才俊,况且和稚陵很契合,现在生死未卜,就这么弃他而去,在外头的名声不好听。
但女儿的身子也同样耽搁不得,这几个月生病,把他们夫妻俩愁坏了,若以后好不了,得受多少苦。……倘使陆承望不是她的“药”,就算成了婚,和离也是势在必行的。
周怀淑心里略赞成了退婚,待问了稚陵的想法,稚陵却摇了摇头,神色恹恹的,只蹙着蛾眉,轻声说:“娘亲,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吧。”
稚陵缓缓坐在了罗汉榻上,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胸口痛,周怀淑连忙给她揉了揉,心疼色快要溢出来了,柔声说:“娘亲都依你,只是……只是……八成是……”
她微微叹息着摇头。
过了这许久,人若是活着,也该有些消息;但他杳无音信。
现在他们两家压着消息,没让别人晓得,但纸包不住火,迟早都会被人知道。
这一冬的雪,洋洋洒洒下了几个月。
二月初,大雪初停,魏浓就来寻稚陵出门去玩。
稚陵闷在家里许久,快要闷得发霉,愈是在家里每日愁来愁去,愈是觉得自己该出去晒晒太阳,祛除晦气。
周怀淑觉得天气冷,她不宜出门吹冷风,好在今日看着天气晴朗,雪过初霁,给她裹上厚实的袄子、狐裘,才让她跟魏浓出去玩了。
魏浓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两人沿着连瀛海的水岸漫步,这时节,光秃秃一片,没什么好看的风景,只是湛蓝的水面结着厚厚冰层,适逢晴天,冰层逐渐裂开,裂成了纵横交错的锋利的白线。
稚陵生怕魏浓先看出自己有些心事,然后要刨根问底,索性先发制人,先问她的心事:“浓浓,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魏浓随手捡了颗石子儿,丢到冰面上,没用多大的力气,咔嚓一声,只见冰面被浅浅砸出个白色小坑来。魏浓嘟着嘴,眨巴眨巴一双杏眼,长叹一声,说:“我上次又在宫里见到太子殿下了……我还主动跟他打招呼的!他却很冷淡,好像都不记得我了。”
稚陵也想捡一颗石子儿,可弯腰半天没弯下去。
魏浓转头一看,穿得十分臃肿像稻草堆一般的稚陵,手缩在暖手抄里,扑哧一笑,实在是没见过她穿得这么厚重。稚陵嘟着嘴说:“是我娘怕我出门冷着……”
魏浓好心给她捡了两颗石头让她丢,稚陵狠狠丢了一颗,竟把冰面丢出了个小窟窿来,汩汩冒出水泡,魏浓看得一愣,就听稚陵说:“是不是参加的小宴的人很多啊?或许你不是头一个跟他打招呼的,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应付了许多人,自然就没注意到你。”
魏浓觉得有理。
她又长叹一声:“这几个月,我都要被自己逼疯了。做梦都在想太子殿下能不能突然就喜欢上我……诶,不过真给我想出了个法子。”她尚未说那个法子是什么,却先抱住了稚陵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如稚陵平日对她那样——软着声音求她,“你可一定要陪我去。”
稚陵笑了一声,抬眸看着魏浓,说:“不知道魏大小姐想了什么馊主意啊?”
魏浓一瞪,说:“什么馊主意!那是我千辛万苦想出的好主意——”
稚陵才从魏浓那儿得知,原来除夕前,沛雪园就已经竣工,长公主一家从洛阳搬到上京,住进了园子。
魏浓压低了声音告诉稚陵,她苦苦哀求她爹娘,她爹娘就厚着脸皮去委托她舅母长公主,长公主心软答应她爹娘,过几日办一场赏花小宴,一定请得太子殿下赏脸过园。
而她爹又认为,既然一不做二不休,光是让太子殿下认可这个媳妇儿是不够的,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陛下的心头肉,得陛下也认可呢——便恳求长公主,请陛下也赏脸。
稚陵听了,微微一呆:“陛下深居简出,能赏脸么?”魏浓苦着脸说:“谁知道呢。不过,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她的面子,总要给的罢……”
魏浓真诚望着稚陵,愈发软下嗓音来,小猫似的:“阿陵……陪我去嘛!”
她知道稚陵很吃这一招。
“可……沛雪园在上京城,我爹娘,不一定会同意啊。”稚陵敛着眉,轻声说道。
“诶,你都定了亲,还怕什么‘煞气’么,谶语不该早就破了?再说了,你不去的话,怎么知道那位老道士说的是真是假呢?又怎么知道,陆家公子这门亲事,起不起作用呢?”
第60章
稚陵想了想,问魏浓:“那你可想好了什么周全的计划没有?”
魏浓笑了笑,眸光闪过一丝得意来,昂了昂下巴:“周全周全!放心好了。”
稚陵道:“说来听听?”
说着,将手里另一颗小石子儿也丢进水中,不偏不倚的,再次砸出个冰窟窿。
魏浓不甘示弱地拾起一颗,投出去,却还是只有浅浅白色的坑,不由叹气,道:“谁说薛小姐手无缚鸡之力的?”
她顿了顿,续道:“这计划么,咳咳,很简单,只是要你配合配合我。”
魏浓附耳一通,听得稚陵挑起了眉,怀疑道:“……啊?这么简陋么?”
魏浓嘻嘻笑说:“俗话说得好,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所以步骤越少越好呀。”
难怪魏浓求她去陪她,原来是因为,这个“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旁人来演,都实在太假了。
稚陵实在很怀疑她这计划到底能不能成功,看魏浓如此自信,她还是将信将疑。
魏浓笑盈盈说:“阿陵,若我成功了,我一定请你上霓裳阁,挑一百件好看衣服。”
报酬丰厚,加上她的确没有见过上京城的风景,何况这回去的,还是新落成的、据说仿照江南园林之风筑造的名园沛雪园——稚陵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那说好了,二月初七,我等你一起。”
等回了家,稚陵跟娘亲说了魏浓邀她去沛雪园赴小宴之事,娘亲果不其然不同意此事,搂着她在怀里,叹息着说:“阿陵,这事,娘亲不同意。”
“娘亲,只是同辈一道游园赏花的小宴嘛,没有什么危险的。”稚陵像模像样编了些人名出来,说都是届时会一起去的人,周怀淑听得半信半疑:“你说王姑娘她们都会去?”
稚陵狠狠点头,忽然又想起长公主还有一个儿子,便是她在洛阳认识的韩衡,韩衡交游广阔之名广为人知,她见娘亲不信,又搬了韩衡出来举例,才见娘亲又信了她几分。
只是娘亲仍然眉头深锁。
长公主的沛雪园,若是宴邀公子贵女们,周怀淑自然不会怀疑长公主要害她家姑娘。
但是……
这才出了陆承望的事情,也不知稚陵身上的因果有没有解、去上京城会不会出事,她怎么也放不下心。
任凭稚陵怎么撒娇,她也没有松口。
稚陵向来信守承诺,答应了的事情,绝不会食言,眼看将近初七,稚陵在家里团团转,最后想出了一个险招——翻墙偷偷去。
这对她来说的确有一些难度,便得借夜色遮掩一二。如寻常一样,娘亲过来看她有没有睡下,她装做睡着了,等娘亲走后,熄去灯烛,再轻手轻脚换下寝衣,换上一套轻便外衫。
衫子轻薄,她在这二月冷天里打了个喷嚏,挎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包袱,沿着长廊,猫着腰悄悄地到了墙边。
她早先就让阳春搬了梯子架在院墙边,树影珊珊里,稚陵刚登了一级梯子,便被娘亲逮了个正着。
并因此从离地一尺高的地方跌下来,不幸崴了脚。
周怀淑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就算被冻得流涕咳嗽打喷嚏,又崴了脚,还一瘸一拐地坚持说,一定要去。
她拿稚陵没有办法,见她这般坚定,生怕她此时不答应,这几日她不知还要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来,可不止崴了脚这么简单,干脆一咬牙答应了她。
不单安排好了舒适的车马,带上一贯伺候的丫鬟婆子,以及让六名家里护卫一路保护着,初七一早,与魏家的车马一道去了上京城。
连瀛洲离上京城有百十里路,若是快马,也得骑上一夜,马车要慢些,得走上两日。
幸得这两日,虽是薄阴天,但没有下大雪,路还算好走。
稚陵从没到过上京城——这十六年光景中,分明离它极近,可却不曾踏足。
她一路将马车车帘别起,病未大好,仍强打精神,兴致盎然地瞧着窗外风景。
待见到雪雾里巍峨耸立的连绵山峦,或者一棵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几片叶子的枯树,甚至是一座不知哪个朝代修筑的破庙,也要惊喜地指给魏浓看。
魏浓她爹爹乃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官,魏浓打小便跟她爹学骑马射箭,这会儿耐不住自个儿在马车上的寂寞,骑着马与稚陵的车马并行,听着稚陵每每遇到个她没有来过的地方,都要喜滋滋地指给她看。
可魏浓自己看来,那些风景不知看过多少回,全没有新鲜感。
她只说:“哎,这些算什么,等你去了上京城里,才知道什么叫做‘天子脚下,千古繁华’。”
说得稚陵心神向往。
到上京城的东门时,稚陵怔怔仰着目光,望向东门巍峨的城楼与那铁钩银画的字迹,顺着这门往里看,尚看不出什么别样的景象——只是她忽然一阵心悸。
心悸来得十分蹊跷没道理。
是时,东门外一棵老梧桐树飘下了最后一片叶子。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它。
小宴在初十那日举办,及进京中,尚要回家里歇一夜,和魏浓暂时分开后,稚陵头一回被娘亲带到她爹爹的丞相府。
她既新鲜好奇,着实耐不住性子四处走走看看。
倒是让周怀淑一路提心吊胆的,生怕稚陵一进上京城,就会突发什么状况。好在稚陵并未发生她设想中最坏的情形,没有立即病得下不来床,——但也称不上好,只能说和寻常时候别无二致,病恹恹的,脸色苍白,偶尔咳嗽得很厉害,走上几步,就要歇一歇。
加上现在还崴了脚。
稚陵却满心都是明日去沛雪园。
已是入夜,爹爹还没有回来,听府中属官说,爹爹他被宣召入宫了,大抵有什么重要的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