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忽然下起雪来。
薛俨满心焦灼,本打算白日亲自去城门口接夫人和女儿,哪知突然岭南来了急奏,陛下宣他入宫商议政事,这一商议,天就黑了。他着急回家看女儿,唯恐稚陵出什么事,谁知临退前,陛下忽然又叫住他。
薛俨不明所以,恰见眼前帝王从圈椅上起了身,神情仍然淡淡,与平日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他私心里以为,别人都说陛下是喜怒不形于色,他觉得,不如说是哀莫大于心死。
薛俨怎么也没想到陛下叫住他,是要让他明日值守在文华殿,替他处理一日的政务。
等薛俨等人退下后,吴有禄连忙关紧了殿门,防止夜里寒气窜进来。饶是如此,陛下他还是重重咳嗽起来。
吴有禄拿来厚重鹤氅给他披上。陛下神色无异,只是目光定在窗外,纷纷大雪,映在漆黑的眼中,这双幽深眼睛里仿佛也下起了雪。
他望着窗外,未发一言,吴有禄斟酌着道:“陛下明日可要去沛雪园?”
吴有禄想着,刚刚让薛相爷明日值守,应是此意。
陛下仍未看他,默了半晌,说:“去准备吧。多安排人手保证太子的安全。”
他转身出了明光殿。
今夜……为什么忽然心悸?就在刚刚,那感觉,似枯死的树木抽出新枝,疼痛与希望共存着,让他一瞬恍惚。
吴有禄捉摸不透陛下的心思,太子看来是要去的,陛下自己呢?陛下没有说。
前几日,长公主进宫来探望陛下,说起沛雪园新落成,正好今春开了各色各样的花,邀陛下和殿下一起去逛园子。
只是陛下这十来年深居简出,非必要不出宫,这回一样,没有答应。长公主颇费了些口舌,陛下也只说再考虑考虑。
吴有禄晓得,愈是繁花似锦的地方,陛下愈是不想去。但难保陛下明日不会改了主意,因此,他还是吩咐下去,做了万全的准备。
这一夜雪风呼啸。
本已开春,偏偏又下了雪,只怕此夜过后,开了花的、将要开花的,都得冻煞。
望着被雪风摧折的花枝,长公主披着斗篷,立在廊下轻声叹息。只怕她那个弟弟,还是不会出宫。
她那日从宫中回来,韩衡迫不及待便问她:“母亲,舅舅答应来么?”
她答应她小姑子一家,替外甥女魏浓和她那太子侄儿牵红线,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桩事——便是她这十几年没对姑娘动过春心的儿子,竟害了相思病。
从去年春天起,时常拿出一方碧绿的绢帕发呆,叫她这个做娘的想不注意到也难。
仔细盘问下来,才知道,韩衡这孩子在洛阳,她那会儿去寺里住了一段日子,他倒好,认识了行经洛阳的薛姑娘,也就是朝廷里那位薛相爷的独生爱女。
以她们家的地位权势,和薛家自然算门当户对,哪知道,她发现韩衡的秘密之际,人家薛姑娘已经跟陆太尉之子陆承望定了亲。
她如何能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劝了这孩子好几次,一向豁达的儿子这会儿反倒看不开了——令长公主疑心,外甥多像舅,这性子真是和她的皇帝弟弟颇有相似之处。
不过转机在于今年年初。
韩衡朋友众多,不知从哪个朋友那儿听了个消息,说是薛姑娘的未婚夫陆承望死在益州了。
韩衡当即觉得机会来了,陆承望既死,薛家岂能继续留着这婚约?只是他们尚未开口解除婚约,怕是担心风言风语,——但,倘若是他的皇帝舅舅,金口玉言亲口赐婚呢?旁人又怎么敢非议。
长公主拗不过他,为了儿子与外甥女的婚事,进宫走了一趟,颇费口舌。
她自未明说这两件事。
说起薛姑娘,她与魏浓倒是相熟,魏浓说她一定会来——却也不知是否确定。
长公主焦头烂额,甚觉无奈,头一次觉得宴邀宾客如此耗费心神,但愿这次小宴,能真促成两对鸳鸯,才不枉她费这力气。
——
稚陵这夜在丞相府里睡得烂熟,连何时下起大雪、爹爹如何冒雪回府都一概不知。
更不知道韩衡因为时隔快一年,能与她重逢,而睡不着,寻到好友处,硬拉着他夜游园子,两人逛到深夜三更天,才堪堪各自回屋睡下。
魏浓当然也睡不着,一想到明日便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就心如擂鼓,幻想着自己那个周密的计划成功后的情景,想着想着,终于还是睡着了。
即墨煌不知有人正害着相思病,但想到明日能去姑姑的园子游玩,不必见到他的诸位老师,很高兴,因此极快入睡。
睡梦之中,似有谁悄悄到他床边,借着朦胧暗淡的天光,看看他有没有踢被子,顺便给他掖好被角。
那身影继而出了寝殿,关好殿门,立在廊下,望着夜色之中浩荡飞雪,彻夜未眠。
第61章
元光十九年二月初,谁也没想到,开春时节,是夜天降大雪。
已抽枝生长的花草树木莫不冻个半死,重重花树一夜之间缀满白雪,望去如春风忽至,万树梨花。
雪风浩大,雪中花树经风吹拂,簌簌落雪,纷纷扬扬。
薄阴天气,飞雪如花,沛雪园的正门大开,韩衡在门口迎接贵客,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韩衡着急得让人去流翠堂回报母亲,怎知,小厮讪讪回来,低声告诉他:“公子,……陛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在流翠堂了。”
韩衡微微不解:“什么?”
他在正门这里守了这许久,未曾见到他们,何以就……
小厮讪讪笑道:“实也怪不得公子。两位爷……就真是两个人来的,穿得十分寻常,……而且,走的是园子的角门。听说守角门的婆子,给吓得不轻呢……。”
韩衡神情一阵复杂,末了摆摆手让阵势浩大的众人纷纷撤下。
待他回流翠堂去拜见他这位皇帝舅舅时,刚步入堂中,便已觉察到了那人身周不同寻常的,极冷冽迫人的气势。
如小厮所言,陛下父子二人,穿得实在很寻常。
上首那个男人,银冠束发,一身石青锦袍,锦袍上寡淡至极,不曾绣有一点彰显他尊贵身份的图案,束着银白锦帛的腰带,腰间挂有双龙戏水的白玉佩,以及一把长剑。韩衡知道,别人的剑许是装饰用——但他舅舅这把剑,真的会杀人。
元光帝修长的手端起黑瓷茶盏,眉眼淡漠,垂眼扫了眼韩衡,让他不必多礼。韩衡忽然眼尖瞧见,元光帝的拇指与无名指上,各戴了一枚嵌黑玉银戒——令人费解。
他放下茶盏时,那只手有意无意地,便在摩挲手指上的黑玉戒指。
韩衡又看向了元光帝旁边坐着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则一身低调的墨地绣银暗纹锦袍,玉冠玉带,气质冷峻,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不过,俊浓眉眼却要比他父亲柔和一些,据说先皇后家在扬江一带,是个地地道道的温柔美人,太子殿下眉眼大约有几分她的温柔。
简单叙过,未到开宴时候,安排的是去园中逛一逛。
仆从禀报说,请的姑娘公子都到了,正在流翠堂外候着,可要宣进来见礼。
若依长公主自己,定要宣进来,挨个儿认一认、问一问、聊一聊;不过,此处话事人是她的弟弟,便未必了。
如长公主所料,元光帝眼皮也不抬,淡淡道:“不必了。朕喜清静。”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长公主,那双漆黑眼睛波澜不惊,犹如死水寒潭,只颔首道:“皇姐同朕在园中走走吧。”
说着,让即墨煌跟韩衡两人也出去,和其他年轻后辈们一起。
长公主早已料到她这皇帝弟弟会这么做,所以此前已安排好,让旁的姑娘公子们走北边那条路游园,她陪同即墨浔走这南边一条路,并吩咐了侍从到那边儿跟众人说,不必来见礼,勿到这边来,扰了清静。
她未明说皇帝今日在园中,不过,她想,魏浓心知肚明,在他们中间,应会跟他们通个气儿。
因此,宽了心,只望她那外甥女把握好机会,——她等开宴时,再撮合撮合魏浓与太子。至于自己儿子和薛姑娘的事,却得寻一个恰当的时机,跟弟弟提一提。
只是,她尚未见过薛姑娘,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她这儿子,为之失魂落魄。
稚陵哪里晓得今日的好事还有她的份。
魏浓的计划,说来十分简单。因魏浓不知从哪儿听说,太子殿下很喜欢梨花,于是筹划着在太子殿下必经之路的一颗梨花树下,假装因为摘花而摔倒了。
等殿下他过来时,魏浓再情意绵绵诉一诉衷肠,最好能让他搀扶她。
此计划,魏浓思来想去,得有个人配合,这个人必须弱柳扶风,弱到单凭自己的力气没法儿扶她走路;这个人也必须有一定的话语权,能帮忙引他过来,还能帮她说上两句话佐证她的真心;最后,这个人最好定了亲。
魏浓于是将人选锁定在了她这好友薛稚陵的身上。
稚陵本来这些时日病情有了点儿起色,应魏姑娘这要求,病情不得不又“加重”了,现在她陪着魏浓到了预计的地方,叫做绿衣亭,这亭子临着涵影池,隔水则是梨花坞,不过这个时节,梨花纵有,也只是花苞,何况还下了大雪。
涵影池结了冰,冰面今可照影。这池上架起一道九曲十折的石桥,可达对面。只是那边儿是元光帝与长公主游园的路线,稚陵认为,不去为好。
魏浓已去了绿衣亭前边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演戏,稚陵远远儿能瞧见魏浓的梨花青的裙摆,心里想,她穿那么少,不知冷不冷——她自己反正已经冷得直打寒颤。
今日,她实在冷得莫名其妙,分明照着娘亲的意思,穿成了稻草堆,厚重泥金缎面袄子,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斗篷,面上绣着蝶穿百花图案,现在纷纷随她一起冷得发抖。
白药和阳春她们和魏浓的丫鬟们都在前堂里呆着,毕竟魏浓这个计划里,不能有第四个人出现。
——
元光帝与长公主一行走的这南边一条路,沿路楼台较北面更少,多是花林水岸,更为清幽。园中楼阁亭台、假山堆石之景皆环在涵影池四周,水流蜿蜒曲折,时逢大雪,临水处业已结冰。
姐弟二人缓缓而行,众多仆从下人们则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
绕过一丛雪中青竹,沿着窄石阶曲折攀爬,则到了筑造在小丘上的梨花坞,得名于此处四下皆栽种梨花,今年竣工,就要开第一树花了,偏偏昨夜下雪,这成片梨花花林,满眼雪白。
此处恰在整座沛雪园的制高点,梨花坞前,可眺望满园风物。
周围梨树覆雪,白成一片,即墨浔伫立着,静静听着身侧长公主闲聊起家长里短,偶尔应和两声,泰半时候,都在沉默。
不知哪里忽然响起一两声琴音,即墨浔抬起眼,循声望去,未见到抚琴之人,可这段曲子,这段曲谱,他已倒背如流,他怎么也不会忘记。
琴音幽幽响在花林中,压过了风雪声,如怨如诉,叫他……有些失神。
长公主道:“景是死景,便安排了府上琴师弹琴。记得吗,就是十六年前,我说的在洛阳街头卖琴的琴师……”
她尚未注意到即墨浔此时的沉默与其他时候不同,只自顾自地说起:“那琴师的妻子后来还是病故了,他辗转到我府上,今年恰好跟着来了上京。这曲子是他最拿手的曲子,那回不是没听成么,这回让他亲自演奏给你听。”
可说罢,身旁即墨浔仍旧久久沉默不语。她试着唤他:“阿浔?”
好半晌,才见他深沉目光稍抬,眺望着远处,是涵影池、梨花林、沛雪园中的亭台楼阁,还是园外上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纵横交错的街巷?抑或是再远处那巍峨幽寂的宫城?甚至是更远处,一夜白头的微夜山?缥缈得仿佛烟痕的山巅上,隐约是法相寺的高塔,风一过,乌云如缕,便遮去了。
长公主这才迟缓发现,花林低空上,有一双雉鸟飞掠过纷纷扬扬的雪风之中。
他望的正是它们。
早已过了七十二候里雉始雊的时候,雉鸟成双成对,鸣声相和。
他轻声道:“皇姐知道,这曲子的典故么?”
长公主摇了摇头:“还有典故?”
他目光追着那双雉鸟而去,嗓音低戚,和着琴声,无比萧瑟:“相传,春秋时,牧犊子行年垂老而无妻,因出薪于郊,见雄雉挟雌而飞,有感于己,因作此曲,名为《雉朝飞》。”
长公主轻声叹息:“十六年了,阿浔,你一直未娶,难道还是放不下?”
十六年,将近六千个日夜,从前那个有喜怒哀乐、心事烦恼的少年,逐渐成了无喜无悲、冷血无情的帝王。
他在最好的年华得到她。
他在最好的年华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