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使眼色示意魏浓赶紧抓住机会,魏浓一番诉衷情,依照原本的计划,说了洋洋洒洒一堆,并将怀中花枝献宝一样献给他。
怎知太子殿下他的目光轻轻瞥过她这里,幽晦莫名,话却是对魏浓说的,他轻声说:“魏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梨花么?”
魏浓当然早有应对,将梨花的品质一一举例说明,赞颂他如何如何纯洁高雅——
可他只轻轻叹息:“是因为,我母后也喜欢梨花。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她的喜好。”
稚陵霎时间愣在当场,却不知为何,骤然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猛地倒下去。
——
先才在梨花坞上,长公主已寻了个机会,跟她这皇帝弟弟提了一提,便是这薛姑娘定下亲事的未婚夫婿陆承望在益州出事了,衡儿又心慕薛姑娘已久,望他能做主出面,成全两人姻缘。
现在倒好,——谁能想到薛姑娘长得跟……跟敬元皇后一模一样呢?
她目送衡儿跟薛姑娘渐渐走出视野,转进旁边幽林小径,才看向身旁仍旧笔直伫立着的即墨浔。
是时雪风正紧,吹得他身上石青锦袍猎猎翻飞,他自岿然不动,目光幽寂追寻着,没入浩浩大雪里。站得久了,发上沾满一层薄雪,洁白晶莹,望去仿佛是鬓白如霜。
望不见了,才轻轻敛了目光,却静默了许久。折身回向来路,九曲石桥栏杆低矮,人行其间,水面清影可鉴,便使他这影子,益发孤单寂寥。
长公主在他后面,思索了一阵,想着还是劝他几句为好,只是见他彷徨失意,大约也听不进去,索性叹息,没再言语。
人死不能复生,她明白这个道理,她以为过了十六年,她这个弟弟也应该明白了。
只怕衡儿这桩事,即便能成,也要坎坷许多了。更难保她弟弟不会因为薛姑娘容貌肖似便要留她在身边……想到这个可能,长公主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劝一劝他,万不能做出什么疯狂之事来。
她似乎听到即墨浔在一个人喃喃自语:“认错人了……认错了……”
长公主便说:“阿浔,恐怕只是长得像呢。这天底下长得像的多了。”
他不语,神情寂寥。
已走出一段路,即墨浔忽然捂了捂肩膀,抬起眼睛,猛地回头。
那一眼,他却极其坚定,似穿破这纷飞大雪和重重雪树,定在某处。
第63章
“不好了!薛姑娘晕倒了!”
“阿陵!阿陵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我跟伯父伯母都打了包票的!……”
“母……薛姑娘!薛姑娘?”
“先扶薛姑娘去最近的剪霜楼歇息罢,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韩公子——拜托你再派人去跟薛伯父和伯母说一声吧!呜呜……阿陵,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
混乱嘈杂的声音逐渐淡出了稚陵的脑海,她晕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上京城里,恐怕的确有煞气,老道士诚不我欺……。
稚陵晕倒得很莫名其妙。晕过去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白药、阳春几人在前堂,听到小厮跑来告知她们的消息,白药还算稳重,阳春是捂着嘴差点尖叫出了声音,“这下可怎么好!姑娘,姑娘果然出事了!”
顾不得再说旁的,几人急忙赶去绿衣亭那里,几个婆子侍女一并连搀带扶,将稚陵安置到了剪霜楼的二楼卧房里。
韩衡也派了人去请大夫,但这时恰逢大雪,积雪难行,不知大夫几时才能到。
剪霜楼是园子临水处筑的一座用来登楼赏景的小楼,只二层高,稚陵被婆子丫鬟们背到了二楼的卧房里。
魏浓急得团团转,在床沿边上坐了又站、站了又坐,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在稚陵跟前,一会儿拿手贴一贴她额头,一会儿又在她跟前低低地抽泣,小声唤她:“阿陵,阿陵你快醒醒……”
不得不说,魏姑娘这会儿比刚刚在太子殿下跟前诉衷情时,哭得更真情实感。
这斗室里有寒风穿过,冷得魏浓一哆嗦,正要起身去把这扇观景的花窗关上,倒是那边一直不言不语沉默着的太子殿下,忽然几大步迈到窗前,先她一步,伸手轻轻关好了窗。
韩衡忙着处理琐事,心知此事若叫外人知道了,于薛姑娘未必是好事,又见这屋里乌压压聚了这样多人,虽然显得热闹,可也不利于薛姑娘休息,便让无关紧要的人都先出去。
他自然有些私心,极想在稚陵身旁照料她一二。若是能让她心中对他有些好感便更好了……他在心中叹息,望着床帷间的静谧合眼躺下的姑娘,手指不自然地攥住了袖中藏的手帕一角。
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并不是在洛阳城中,而是上京城。
韩衡作为东道主,留在这里,关切宾客的情况,无可厚非;然而魏浓是稚陵的至交好友,自然要在这儿陪她,他实在没法开口让魏浓也出去,毕竟,人家比他更名正言顺些。
待婆子侍女们三三两两出去后,这屋中就只余魏浓、他以及薛姑娘身旁的两位贴身丫鬟。
不——还有站在花窗前,不甚显眼的一位玄衣少年。
太子殿下只远远伫立着,既不上前,也没有出去,这不近不远的距离,谈不上失礼,也算不上关心。
韩衡走到花窗前,同他低声道:“殿下,这里有我就好。”他看了眼窗外,大雪飘飞着没入涵影池中,他试着搜寻了一番他母亲与皇帝舅舅的踪迹,遥遥见到对岸的小径上依稀几人徐徐而行,大约正是他们。
韩衡言外之意是,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呆在这里,况且是不熟悉的姑娘,不太合适;太子殿下不如下去逛园子,过些时候就该开宴了。
纵然有刚刚那出意外,韩衡疑心薛姑娘容貌肖似先皇后,然而这肖似归肖似,总不能因此,就真把这未出阁的薛姑娘当成皇后来对待罢。
太子殿下目光淡淡,向外走去,韩衡陪同他踏出屋门,却见他停在门外的廊道上,立在阑干旁,只眺望楼外风景,没有半点要下楼离开的意思。
韩衡不解,他才静静说道:“丞相是我恩师,薛姑娘是恩师之女,我在此处,并无不妥。”
他回绝了韩衡的提议,但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了些,毕竟是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旁人也不能再说什么。
韩衡也无话可说,只能由着他留下来。
至于别人,则没有什么好理由呆在这儿看热闹了。韩衡肃清了旁人,吩咐众人不准乱嚼舌根,胡言乱语。
他回头悄声进了屋中,远远看了看薛姑娘的情势,再低声问白药道:“薛姑娘之前有这般症状么?一贯吃什么药?大夫一时半会儿恐怕赶不过来,若是知道平日吃的药,我可让人立即去备。”
白药为难不已,垂着眼摇了摇头,说:“多谢韩公子的好意,可我们姑娘……姑娘她这些时日都没有晕倒过。去年冬月病了一场,病情起起伏伏的,有些反复,至今未愈……只是,也不曾像今日这样,突然晕过去……”
她顿了顿,好在因为姑娘是个药罐子,她身上便常年备着药方抓药,她从贴身锦囊里取了张纸递给韩衡:“这是姑娘近日吃的药。”
姑娘吃药很有讲究:姑娘不喜欢吃药,偏生是个药罐子,所以在药上面很头疼,配药时,能做成丸子的就做丸子。最让姑娘头疼的是煎出的药汁,白药以为,姑娘生病丢了半条命,喝药则会丢了另半条命。
因此,夫人专门安排人做蜜饯果子,搭着药吃。这蜜饯果子里,姑娘最喜欢的是青梅果,要熟透了的,否则太酸涩,姑娘也不爱吃。
白药将这些情况挑了几条说出来,自也没抱着什么希望,能叫韩公子跟相爷和夫人一般对自家姑娘上心。
韩衡听了,若有所思,接过药方瞧了瞧,温和笑道:“我知道了,这就让人去准备。”
阳春现在脸色都还煞白着,陪在姑娘床边,听到韩衡跟白药的对话后,小声嘀咕:“这下好了,夫人若知道,绝对再不让姑娘进京了。”
韩衡微微一愣:“阳春姑娘,这话怎么说?”
阳春跟白药对视了一眼,晓得这话不能乱说,便只垂眸摇摇头,没再吱声。
韩衡起初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可转头吩咐完人去准备药和蜜饯后,又琢磨起来,不禁想,莫非阳春的意思是,薛相爷夫妇十分宝贝薛稚陵这独生爱女,她今日在这儿出了事,相爷夫人是不肯再放她出游了?
韩衡不由蹙眉,愈发觉得此事一定得处理妥当,至少在薛家那边儿,不能让他们觉得,沛雪园是个危险不宜来的地方。
他这厢思绪万千,抬起眼时,却看太子殿下他仍然八风不动地站在阑干旁,身形笔直如松,雪风扑面,簌簌打在了脸上,韩衡道:“殿下,这里风雪大,不若先在侧房里休息?”
太子殿下那张俊美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闻言亦只是轻声拒绝他:“不了。”
他似乎蹙了蹙眉:“怎么大夫还没来?”
将近午时,但天色阴沉晦暗,韩衡道:“大约,雪太大了。”
即墨煌的眉头仍然皱着,像对许多事很不解。他虽在眺望风景,不如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双乌黑的狭长眼睛微垂,纤密长睫沾满了细细雪珠,融化了后,仿佛泪盈于睫。
倒令韩衡觉得,他这时候看起来,没有可怜的神情,却尽显悲哀之态,虽然他不知哀从何来。
这般,两人在廊上又等了好半晌,小厮来报说快要开宴了,长公主请各位主子过去兰华水阁。小厮恭恭敬敬,又格外咬重了“各位”二字。
兰华水阁就在涵影池以西,地方宽敞,装饰典雅,用来招待贵客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距离剪霜楼格外远。
只是韩衡刚要疑惑问,薛姑娘怎么办,太子殿下已先回绝那小厮说:“我不去。”
小厮一听,为难道:“殿下……”
他头也不回,只淡淡伫立着,道:“不必为难,你如实回禀姑姑就是了。”
小厮却小心地瞧了眼韩衡,才硬着头皮开口说:“殿下,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叫您、公子还有魏姑娘都过去。”
分明是个冷天儿,在陛下跟前听吩咐时,他浑身冒冷汗,现在面对着太子殿下时,又开始冒汗。
小厮半晌没听到动静,恳求自家公子,韩衡才开口,笑了笑说:“殿下,既然舅舅有吩咐,先去宴上罢。”
太子殿下似乎深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妥协,眉目却染着一层晦暗色。下楼之际,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在最后台阶上,回头瞧了一眼。
满天飞雪而已。
小厮心想,陛下的话,谁又敢不听呢,陛下定要太子殿下过去,——不过,他更不解的是,殿下为何要留在这儿,陪着薛姑娘。
连魏姑娘也要过去,……这下,剪霜楼这儿,在薛姑娘这里守着的,除了阳春和白药,只剩下外头伺候的侍从们了。
哪里知道,即墨煌几人到这兰华水阁时,四顾望去,旁人都在,见他们过来纷纷起身见了礼;但,尊位之上只长公主一位,元光帝不知所踪。
即墨煌眉头轻蹙,快步走到长公主跟前,低声问:“姑姑,爹爹呢?”
韩衡若有所思,看向门外。
长公主目光微微一闪,笑了笑,眉目柔和,说:“你爹爹他不喜欢这种场合,独自去了风来居用膳了。他还叮嘱你,勿要做什么不合身份的事。”
这话一下叫即墨煌无话可说了,哽了一哽,眉却益发蹙得紧。心里记挂着事,所以这场小宴,他用膳用得丝毫称不上快活,哪怕都是山珍海味,他也觉如同嚼蜡。
爹爹他叫他来,自己却不在,早知道他就一直守在剪霜楼了。
即墨煌草草用完这顿午膳后,也没有顾得上宴上其他人对他的奉承阿谀、巴结交谈之类,匆匆忙忙便想回到剪霜楼去,却被长公主叫住:“煌儿。”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叫住他,转头到了屏风后,只余他们两人,这才同他说道:“煌儿是觉得薛姑娘像你的母后,才这般上心?”
即墨煌沉默一阵,点了点头,长公主叹息着:“可是,薛姑娘毕竟还是姑娘家。煌儿应知避嫌。此时,你若去剪霜楼陪伴她,旁人不知缘故,又会怎么想呢?”
即墨煌一怔,抬起漆黑的眼睛,双眼却泛着楚楚的光来,他踌躇着,才低声说:“姑姑……我只是关心薛姑娘的情况。绝没有别的意思。”
许是他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原本的理由立不住脚,自己关心人的方式也很不妥当。——毕竟,往日里他若生病,爹爹就是像他这样,寸步不离守着。
他便沉默,却暗自想,看来若想知道薛姑娘的情况,得另觅方法了。
他极快想到一个人来——薛姑娘的好友,魏浓。
他漆黑眼中闪过什么,向长公主笑了笑,表示自己明白了爹爹和姑姑的良苦用心,日后行事,定三思而后行。
——
午后,筵席散去,邀请的宾客们也纷纷各自归家。
奈何出了稚陵晕倒这件事,旁人走归走,魏浓是没脸自己回去的,无论如何要陪在稚陵跟前,长公主欲言又止,好容易寻了个机会提醒魏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魏浓才如梦初醒地记起这赏花宴原本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