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又道:“现下薛姑娘未醒,急也急不得。”
魏浓被劝服,这才巴巴儿地凑到太子殿下跟前。
说也奇怪,早上还对她爱答不理的太子殿下,这会儿突然变得春风满面,十分温柔,叫她有些……恍惚。
她干巴巴聊着她不久前才恶补的些许音律、绘画上的知识,太子殿下他竟丝毫没有嫌弃她才学浅薄,令她生出飘飘然之感,仿佛下一个空前绝后的大画家就是她了。
唯独在这飘飘然之感里,她有一丝疑惑,为何殿下他总是似有似无地向她打听,稚陵的事情呢?不过,他问的不是什么过于秘密之事,她也就事无巨细全都交代了。
包括那桩,她自以为不算秘密的秘密:薛稚陵出生后,家里迎来一位老道长,替她断言算命的事情,“那位老道长说,阿陵身子不好,上京城煞气重,不利于养身体,所以她自小在连瀛洲长大,跟我一样。”
说到这个,太子殿下忽然步伐一顿,神情微变,可他再追问细节,她却不清楚了,她已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她还以为太子殿下知道这个传言呢。
长公主让韩衡去送客,又目送魏浓和即墨煌两人离开,这才动身准备去风来居寻她的弟弟,谁知到了风来居,侍从只道:“陛下用过膳后,独自走了。”
“没说去哪儿?”
侍从摇摇头。谁又敢多嘴问陛下的行踪。
长公主只当即墨浔念起她那个早死的弟妹,所以在园中散心。她一把年纪,当然不似即墨煌那么天真,还会以为人死可以复生,——愈是看多了生生死死的,便愈发觉得生死难料,人生在世,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那位薛姑娘,大约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她轻轻叹息,别无旁的杂事,出了风来居,就打算去剪霜楼看看薛姑娘怎么样了。
长公主到了剪霜楼时,目光却正扫见一道峻拔身影立在二楼的廊下,飞雪之中,神情却略显模糊,看不太清。
她彻底愣住。
愣住的还有长公主身后众多仆从。长公主是一贯不喜欢孤独的人,去哪儿最喜欢热闹了,因此仆从众多,可以说说笑笑,时而逗趣。
侍从们自然也都望到了二楼那凭栏而立的九五之尊,当朝天子。
石青色的锦袍被雪风吹得猎猎翩飞,偏他自己不动如山,巍峨峻拔,孤松独立。
侍从们心想,以长公主的身份,来探视陪护在薛姑娘身旁,都不合适,何况当朝天子?天子之尊,又怎么能纡尊降贵探望一个小姑娘。在史书当中,皇帝探望重病的臣子,那都是要记在卷帙上的莫大恩荣了。
长公主见状,连忙挥退了一众侍从,叫他们避得远远儿的,不可让人靠近此处。
长公主进了剪霜楼,上了二楼,徐徐走到即墨浔的跟前,他的肩上已覆起一层雪白晶莹,鬓发间更缀着许多雪花,来不及融化,倒像白了头。
长公主无奈叹息,先前叫走了韩衡他们,恐怕正是为了他自己好过来——她没有立即说话,靠近门边,向里瞧了眼,半掩着的门中,依稀看得到红绡罗帐一片艳丽的红。
即墨浔却像终于回过神似的,折过身也走到门边,微微摇头,低声说:“她还没醒。”
不等长公主说话,他已自顾自地轻轻推开门,迈进屋中。长公主也只好跟他一并进屋。
他还不忘关好屋门。
屋中别无旁人,只他们姐弟俩,坐在了罗汉榻小案的两侧。
长公主四顾一番,问他道:“薛姑娘的贴身丫鬟呢?”
即墨浔神情微顿,只道:“朕让她们出去了。”
说是“让”,不如说是“威慑”。有用就行,他并不介意用一用他的权势。
长公主对他这堪称以权压人、肆意妄为的行径,委实没有办法。她只好说:“薛姑娘毕竟是姑娘家,阿浔,……”
即墨浔微微挑眉,漆黑的长眼睛直直望她,向来淡漠无波,今日此时,却染着几分笑意:“皇姐,”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檀木小案上点了一点,“朕不会认错人。”
他转过脸,瞧着红绡罗帐里躺着的姑娘,这会儿不知什么缘故,反倒脸色白里透红的,比来时望着还要红润,实在不像是因为病得厉害,就猛然晕过去。
像睡着了而已。
他愈是望她,愈是不舍挪开目光,注视那静谧睡颜,轻声说:“皇姐,我打算……。”
长公主听后,惊得脸色大变:“什么?你要娶她为妻?阿浔,你,你莫不是同我说笑?……”
眼前人神色认真,那双深沉如寒潭的黑眼睛映着两点明晃晃的雪光,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皇姐,朕会拿这种事说笑么?”
他嗓音磁沉:“不过,……”他顿了顿,端起小案上的黑瓷茶盏,喝了一口冷茶,喉结被高高竖起的衣领挡住,隐约还能见到乌黑伤痕的末尾,像一缕墨色的烟,盘在颈边。
“不过什么?”
“不过此事,要循序渐进。”他轻哂,继而看了看长公主满脸诧异震惊,却没有再说什么。
长公主望着他,欲言又止。若说即墨煌长这么大,没见过他的母亲,思念太深,所以对薛姑娘格外关注,也还算情有可原;可她这个弟弟,难道也要做出寻一个替身这种事情么?
那是薛家的独生爱女,薛俨捧在掌心里的宝贝,肯让她做别人的替身么?
肯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么?
——何况,人家先前已有了个两情相悦的未婚夫,这会儿生死未卜,又当真能屈服在她弟弟的权势之下么?
长公主顾虑良多,却想到自己的衡儿倒是真真切切再没机会了,不由叹息。
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即墨浔像是为了说服她,又道:“天底下相像的人虽多,可哪里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长公主疑心他是疯了,就像十六年前,他在裴稚陵死后做的那些疯狂事情一样。
——
稚陵幽幽转醒时,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绡罗帐。金银线勾勒的鸳鸯图案里,渗出极刺目的烛光。
大约……是太久没见光了,所以眼睛受不了这般强烈的光,她刚眯开一条缝,忙不迭抬手挡住了光。
忽然有别样的动静——是脚步声,以及拿灯罩罩住了烛灯的声音。她从指缝里窥过去,柔和许多的烛光里,绰约看到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理好了灯罩,才回过身来,低声含着笑问她:“醒了?现在好些了么?”
她浆糊似的脑子转了转,灵台尚未完全清明,仍旧有些迷糊,虽觉得那人磁沉嗓音极其熟悉,可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她嗯了一声,却看那个人向床沿走来,伸手缓缓撩开了帷帐。
她睁大了乌浓的眸子,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对方手指上戴着的黑玉戒指分外醒目,不知为什么,她益发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她愣怔之际,那人已在床沿坐下,轻轻道:“稚陵。”
她愣愣答应一声,才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呀?……诶,你,我不认识你,你怎么叫我名字?”
话音刚落,那人忽然一阵沉默,漆黑的长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好半晌,他改口道:“……薛姑娘。”嗓音里却少了刚刚的欢喜。
直到这时,近距离地打量对方,稚陵逐渐清醒过来,望着面前这张俊美无瑕的脸庞,想起了他是谁了,霎时间僵住。
第64章
稚陵僵住归僵住,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打量元光帝他这张脸——生得实在是挑不出一丝不好。她甚至分了个神想,难怪旁人都说,他平日总冷着脸,若是成日带着笑,……真是叫人目眩神迷,恐怕威严就要大打折扣了。
此时他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逆着光,烛光柔和地落满他侧脸,衬得他眉眼多添一丝丽色。
她晃了晃神,才记起回答他,便说:“回陛下,……我感觉好多了。”
没有等她开口问旁的事情,眼前俊美的帝王先她一步,闲谈似的含笑问她:“薛姑娘莫非第一次来上京城,水土不服?”
稚陵抿了抿唇,睁大了乌浓的眸子,眸中一片惶惑,点头小声说:“是……第一次来。”难道说晕过去是水土不服?可连瀛洲离上京城,也只百十里远,恐怕是“煞气”作祟。这句话她不能说,只心里嘀咕一二。
她虽不害怕他,但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到底有些紧张,缩在锦被里的手不自觉中攥紧了被角。
元光帝轻哂:“难怪朕从未见过你。”
稚陵已经记起了在沛雪园中的记忆,对他这么一句话,自然而然地生出些联想。若不是今日陪魏浓来赴这赏花宴,她何以会碰到他?又何以被错认成了他的亡妻,从而生了些误会来……
此时她预感很不好,忐忑不已,干脆直说:“陛下怎么在这?……这是哪儿?”
爹娘娇惯长大的,多多少少有些娇纵的性子,稚陵情急之下,素日的礼数也就忘在脑后,她只担心他下一句要说这里是宫中,他将她掳过来了。
眼前人目光幽深莫测,嗓音低沉温柔,但总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朕救了你。帮人帮到底,自然在这。这里,是剪霜楼。”
稚陵转瞬想起早间,她攀到假山石上探看太子殿下的行踪,意外摔下去,的的确确被元光帝救下来。一想到此事,她脸颊发起烫来,不由自主地又攥了攥手指。
她垂下眼眸,十分客气知礼道:“多谢陛下那时救我……”她顿了顿,急忙又抬眼问,“那……阳春呢?白药呢?”
她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她们,这斗室之中,只他们两人!?
她脸色微微一变,再看着即墨浔那张脸,他注视她的视线晦暗莫名,含着淡淡的笑痕,聊胜于无,不过嗓音仍然温柔,道:“她们就在外面。要她们进来么?”
稚陵咬着嘴唇,点点头。
他温声说了个“好”,便起了身离开,她听到有门开合声。
透过床帷,依稀看到他离去的背影。
莫名熟悉。
元光帝这些行径,叫稚陵有些迷糊不解,怎么跟外人说的不一样?不是说他是个……极冷血无情,阴鸷冷漠的帝王么?
更不解的是,阳春和白药两人进来时,眼观鼻鼻观心的,不约而同都沉默着,连素来聒噪的阳春,这会儿都闭紧了嘴巴。两人到了床边,稚陵连忙问她们发生了什么,白药偷瞄了眼门外,只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姑娘晕过去了,就一直歇息在剪霜楼。……已经戌时了。”
“魏浓呢?”
白药说:“魏姑娘就在楼下。”
她顿了顿,似有点心虚,“姑娘放心,之前已经去了信回府上说了情况,不过夫人今日去了陆府做客,相爷又在文华殿值守,没做主的人,还是薛平安驾了车马要来接姑娘回去。但姑娘迟迟未醒,长公主便做主让姑娘先留下休息,等姑娘醒了再说。……大夫此前来过了,只说姑娘是气血亏虚,耗费了精神,今日天气又冷,才晕倒的。”
稚陵听后,大致晓得了来龙去脉,翻身下了床,整饬衣裳,白药帮她穿好这一件接一件的衣裳,梳妆打扮一番,稚陵望了望镜里,竟不显半分病容苍白,脸色反而红润润的,让她奇怪,又问:“大夫开药了么?”
白药微微摇头:“原本韩公子着人去准备了姑娘近日吃的那味药,姑娘昏着,没吃下。”
那倒怪了!没吃药的话——稚陵心道,她活了十六年,还从没觉得有这种“身体倍儿棒”的感觉。
她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忽然僵了一僵,“总不会是‘回光返照’罢!”
阳春连忙“呸”了好几声:“姑娘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分明就是姑娘出来游玩,心情好了,身子也跟着好了。”
稚陵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出了门,只见夜色笼罩,廊下一排精致秀丽的琉璃灯,照射出廊外漆黑夜幕里的飞雪。
只魏浓魏姑娘在,正抱着胳膊在廊上走来走去,听到声音,急忙回头来,一把抱住了稚陵,声音发抖:“我的小姑奶奶,你总算醒了!我都不敢想我怎么跟伯父伯母交代!哎,快走罢——我得亲自送你回去。”
稚陵说:“你放心,我这不是没事么?”
出了剪霜楼,谁知浓夜里迎面撞到一道宝蓝身影,那身影徘徊楼下良久,琉璃灯光中,容颜清俊温柔,向她们几人笑了笑,温和说道:“薛姑娘;表妹。”他撑着伞,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母亲嘱咐我送两位回去。”
稚陵道:“长公主现在歇息了么?”她本还想向长公主道谢兼辞别,韩衡只说他母亲安睡下了,稚陵才放弃打算。
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稚陵心头一团乱麻,本该疲惫不堪,偏偏今日睡了个饱,现在没什么困意。
她和魏浓刚出园子,却见魏浓她爹爹正守在园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