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她半夜三更忽然惊醒时,还是忍不住想,让她入宫做太子伴读,当真是黄门官说的那条理由么?
不过有魏浓一起,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怀着这样的思绪,她沉沉睡过去。
如她所想,又并不全然如她所想,初入宫的半个月里,她和其余十四个人,的的确确只有一桩事情——在弘德馆里陪太子殿下读书。
教授太子殿下的诸位老师里,多数都是她和旁人的爹爹,因此各人都可轮流在课上偷偷打瞌睡。
自然,只有太子殿下不能打瞌睡,每日需全神贯注。
稚陵倒疑心太子殿下因为上回错认了她,十分尴尬,这些时日与她说话时,每每都低着眉垂着眼一副不肯多言的样子,半个月没说过十五句话。
不过稚陵发现了,淡漠稳重如太子殿下,原来在课堂上也会微微走神。那日是她爹爹在讲授《左传》,谈及了郑伯克段于鄢,以及武姜和郑庄公的母子之情,她便瞧见他在走神。
甚至目光隐隐约约瞧向了她这里。不过,她坐在临窗处,想来他是在看窗外飞过的雀儿。时值二三月春光正好的时候,花树缤纷盛开,馆外绿意盎然,稚陵以为,实在没法让人专心致志。
太子殿下虽不怎么和她说话,但和魏浓经常说话。魏浓藏不住话,所以都告诉了她,比如今日太子殿下让人准备的点心是蟹黄酥,明日是梅子饼,还有清凉饮子,问她要不要吃点。
稚陵说要梅子饼。后来几日,就一直都是梅子饼。
稚陵说要绿豆汤。后来几日,又全是绿豆汤。
稚陵说每天都能猜到第二天是什么了,好没意思。后来几日,梅子饼、桂花糕、藕粉酥每天什么样的都有了。
一连半个月,稚陵都不曾在宫里遇见到元光帝,总算晓得了,旁人口中说他“深居简出”,并非虚言。
直到三月三的上巳节。
第66章
三月三,上巳节,水边多丽人。
稚陵前一日还问魏浓,明日出不出去玩,到沛水水滨踏青去。魏浓摇头,表示太子殿下要苦读,她就陪同他一起苦读。
稚陵干笑两声,托着腮说:“那我可自己去了。”
“你怎么去啊?”
稚陵说:“坐马车去。”
魏浓:“……不用告个假么?”
稚陵笑眯眯地说:“那就拜托魏大小姐了。届时若没人问我,你也不要提,等人问起,你再说。”
魏浓探近了身子,低声地说:“去踏青?只你一个人?那多无聊啊?”
稚陵老成地叹气:“老生常谈的事情了。我娘让我又去相看……”
魏浓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捂着肚子,末了问她:“薛姑娘,你难道没有什么心上人么?”
稚陵目光微垂,半晌,又抬起眼睛看着魏浓,凑近了问她:“心上人,是什么滋味呢?”
魏浓吃了一惊:“你想到陆公子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嘛?”
稚陵细白的手腕转了转,腕上的红珊瑚珠子在明媚春光中莹莹泛着光,她拨了拨珠子,说:“有。……只是我总觉得,没有诗中描绘的刻骨铭心而已。浓浓,你也是这样么?”
魏浓沉默了一会儿,托着腮说:“是不是你什么都不缺,便没什么世俗的念头了?”
最后魏浓给她的建议是,相看时,相看一个让她觉得刻骨铭心的——稚陵无言以对。
因此,今日稚陵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魏浓到了弘德馆里,照例笑盈盈地跟太子殿下他没话找话地聊了半天,却见太子殿下的目光四周逡巡了一番,欲言又止的,最后却什么也没问。
魏浓倒觉得太子殿下有些坐立不安,太傅在上头讲了半天,他却像在出神,挨过半个时辰左右,终于等到太傅他休息一会儿,便按捺不住问她道:“怎么不见薛姑娘?”
魏浓心大,只当是太子殿下发现今日实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子,借稚陵溜走这件事来发挥发挥,从而达到自己也能出去游玩的目的,于是装作惊讶的样子,告诉他:“啊!我竟忘了说!薛姑娘去了沛水之滨踏青,还叮嘱我帮她告一日假来着!”
即墨煌愣了愣:“踏青……”
他又问魏浓怎么没有一起去,魏浓说:“殿下若去,我也去。今日是上巳节,踏青出游的好日子。”踏青出游,亦是未婚男女相会,互赠兰草表心意的好日子。
眼前这少年低声重复了一遍,忽似想到什么,眉眼顷刻慌张起来,立即起身出了弘德馆,魏浓追他不及,太子殿下身影消失在馆外,留下一众太子伴读和正在喝水的太傅面面相觑。
——
沛水之滨,早已有许多游人往来。水岸芳草接天,春日和煦风中,众多丽人衣袂翩翩,稚陵抬手拨开帷帽的长纱,眺望一番,娘亲在后头说:“喏。”
说着,将一大把准备好的兰草递到她手心里,笑着说:“这沛水之滨,娘亲打听过了,历来就是结缘的好去处。”
稚陵讪讪一笑,听着娘亲的意思是,原来总是一个一个相看,效率低下,但沛水滨上巳节这一日,可以先广撒网,再精挑细选一番。
稚陵抱着这一捧兰草,娘亲又说:“拣人多的地方去,可别独自走得太远了。”
稚陵重将帷帽的长纱放了下来,遮住脸。才走出五六步远,只见这里有三四名蓝衣士子临水谈笑。她们经过时,却又住了声音,纷纷看过来。
白药在后头悄悄说:“姑娘,你瞧那几个怎么样?”
稚陵目不转睛,淡淡说:“夸夸其谈,神情夸张,要么哗众取宠,要么腹中空空。”
阳春则贴心地指了指另一边五六个贵公子打扮的男子,低声问:“姑娘,看看那边——”
稚陵瞧过去,目光极快收回,轻声说:“纨绔子弟,目有倦色,言辞轻浮浪荡,只怕都耽溺于酒色。”
她走了好半晌,折过身,撩开帷纱回头望去,春风拂过,石榴红的裙裾飘摇翩跹,似在风中起舞。束着腰的碧绿丝绦也纠纠缠缠地胡乱飘飞着,稚陵发现已走了很远,搓了搓手里的兰草,——然而兰草一支也没有送出去,同样的,一支也没有收到。
阳春认为原因有二,第一,姑娘戴着帷帽,旁人不晓得姑娘容貌多好看,这样短时间里,也无从得知姑娘的才学品行,递兰草的人便筛下去许多;第二,好不容易有来攀谈的公子,问及姑娘的家世,姑娘说是京里开绸缎铺子的——那些显贵家的公子多数又很瞧不上商户之女,于是再筛下去了许多。
至于剩下来的小部分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很好的——至少,全都比不上陆公子。
姑娘从不会委屈自己,何况是婚姻大事,只能往上看,不能往下看,若要姑娘屈就,姑娘原话是:不如不嫁。
阳春当然也不知,稚陵心里记挂魏浓那句话,叫她要找一个“刻骨铭心”的,即便退而求其次,也得有些心动,否则往后一生是多么无趣。
稚陵晓得自己娘亲当年倒追自己爹爹的事情,后来一次因缘际会,爹爹他明白了自己心意,两人彼此缔结良缘,相知相许十分恩爱,羡煞了无数人。
然而她好像不曾有那般浓烈的感情。
这时候,独自立在水岸,她轻轻叹息,倒是格外盼望陆承望能死而复生,快些回来了。
她又沿着水滨走了走,背后忽然有谁叫她:“薛姑娘——”
稚陵回过头来,隔着帷纱,远远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那人一身月白锦袍,玉冠乌发,面若桃李,唇畔含着极温和的笑意,离她近了,稚陵看清是谁,也笑了笑,说:“韩公子也来踏青?”
韩衡身后还有许多他的好友,也逐渐向这里走来。待看到韩公子面前的女郎,温柔知礼,亭亭玉立,石榴红裙格外夺目,顿时眼前一亮,目光纷纷聚到此处来。
稚陵目光微垂,看到韩衡手里也擎着一支兰草,心中了然了。
韩衡倒是微微诧异地望着稚陵手中一捧兰草,“薛姑娘收到这样多兰草?……”他莞尔一笑,刚想将自己手里的也递给她,只又迟疑着,却见稚陵嘴角僵了僵,笑说:“韩公子误会了,这都是我自己的。”
韩衡更诧异了。稚陵没法儿仔细解释原因,便打岔说:“韩公子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韩衡那欲伸又止的手将兰草捏得紧了些,面上仍含着如沐春风的笑意,回过头来跟稚陵介绍了一番他的朋友们,又邀请稚陵一道,尝一尝其中一位朋友自己酿的酒,他笑着递来一只霁蓝釉的酒盏:“秦掌柜酿酒的技艺炉火纯青,不知薛姑娘喝不喝得惯岭南那边的酒。”
稚陵尝了一口,皱了皱眉,勉强喝下去后,呛了好几声,呛得脸色通红,韩衡紧张不已,连忙问道:“……薛姑娘是不会喝酒么?”
她捂着嘴,抬起眼睛,向韩衡歉意地笑了笑:“韩公子,实在抱歉,我确实不太会喝酒。多谢韩公子的款待。”
韩衡担心道:“是韩某的不是,未问清薛姑娘的酒量便擅自做主请薛姑娘喝酒了……”他顿了顿,蹙着好看的眉,“我陪薛姑娘在水滨走走,吹吹风,散散步罢。”
稚陵推辞不得,便与韩衡沿着沛水西南岸走了一段路,待走到了通月桥时,杨柳吹拂之中,稚陵便向他颔首微笑说:“韩公子,我好多了。韩公子若还有事,不必再陪我了。”
韩衡没有强留,只是唇畔弯了个温柔的弧度,眸若朗星,看向稚陵,终于将手中攥了一路的兰草递给了稚陵,温声笑说:“薛姑娘可否也给我一支?”
他身周熏香淡淡,丝丝钻入稚陵鼻腔里,稚陵愣了愣,抬起眼来,隔着帷纱同韩衡四目相对,后知后觉晓得了韩衡的意思。
等她递出一支兰草,韩衡也已回身走远后,稚陵才缓过神来,垂眼注视她唯一收到的这支兰草,暗自想着:难道他……对自己有意思?
她咬了咬唇瓣,阳春却凑来笑嘻嘻地说:“姑娘总算有所收获了!”
稚陵点了点头,却不无叹息:“只有一支。”
阳春觉得,若姑娘撩起帷纱,铁定就不止收到一支兰草了,可姑娘今日犯了倔,说什么也不肯摘。
稚陵又抬起眼睛,向前一看,却看到这通月桥再往前还有柳暗花明之地,便继续沿着水岸向前走去。
她其实还有些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那个什么秦掌柜的酒,怎么这样烈,只喝一口,也叫她……犯迷糊。
旁边几个姑娘见她往那边去,暗自疑惑着,再往那边,就是禁河一带,禁河流入西园,西园是皇家园林,因此西园外就有人把守着,……那位姑娘她莫非不知?怎么往那边去了?
尤其是,她们听说,把守的人都很凶。
稚陵初来乍到上京城,不过须臾一个月,更因为入宫做什么太子伴读,规划好的行程折减了大半,哪里晓得这里有什么禁忌。
因此自顾自地,跟白药和阳春两人沿着杨柳岸走了一阵,却见这边一个鬼影子也没有,遑论是适龄的青年。她见四下风景空旷,别无他人,迎面水风和煦,拂得帷纱乱舞,便打算往回走了。
谁知阳春忽然叫道:“姑娘,快看,风筝!”
风筝?稚陵循着阳春手指方向一瞧,只见碧蓝的天幕上,高高挂着一只飞鸟形状的风筝,正在风里肆意遨游,愈升愈高,却也看得出,那风筝形状十分好看,色彩鲜妍,栩栩如生。
稚陵的目光立即被那风筝吸引了,心里只想:好漂亮的风筝……若能让她也放一放就好了。
她不由得连脚步都跟着那只风筝过去了。
若单是一只风筝,她说不准要怀疑有谁别有居心;然而,偏偏等她生疑的时候,又看到别处还有好几只漂亮风筝,各种形状琳琅满目,飞满天空,叫她心向往之。
她又想,这样漂亮的风筝,大约也是女孩子家的东西,若她寻过去,说不准能借人家的风筝一起玩——再不济,还可以花一花她的财力……
她实在被迷得舍不得挪开眼睛了,循着水岸栈道一路往前,不知走到了哪里,依稀看到了幽竹翠林掩映的殿宇楼阁,不由一愣。
而那些斑斓漂亮的风筝……便是从这园子里飞出来的。
她顿在这里,却看沛水支流一条小河缓缓注入此园,园门不是寻常样式,而是矗立石柱,边设高墙,上写“留虹观彩”四字。
别无其他看守的人,旁边只有个老妇人躺在躺椅上,盖着一柄蒲扇,听到动静,这才迷糊着醒来,问了稚陵她们是谁。
稚陵踌躇着表示想进园中一观,问了问园子主人是否方便,这位老妇人大约还在迷糊中,只说:“老婆子我进去问问主人罢。”
稚陵等在门口,心痒难耐,好容易等她蹒跚回来,笑呵呵的,说:“主人不在,大管家说准许姑娘进去,不过……姑娘身边这两位姑娘还是留在这儿为好。我们家主人……不喜太多生人。”
稚陵一听,倒犹豫起来,寻思着单自己一个人进去,是不是不太妙,——然而抬头一看天上飞的漂亮风筝,尤其是中间那只最好看的绿色的飞鸟风筝,心觉畏首畏尾不是她的作风,便留下白药和阳春在园门前,径直踏进园里。
她自个儿进来,没有走多远,移步换景,颇觉这园中景色雅致,水流入园,荡开两岸彼此对望,她走着走着,望着天上的风筝,却总觉得好像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一样,略显奇怪。
她一面仰头看着风筝,一面偶尔注意脚下,沿着曲折水岸一路徐行,直到她险些撞上一株两人合抱的老柳树后,稚陵疑心是那酒劲儿还没有过去,不得不撑了一把树干。
这时,她忽然在柳枝垂拂里,看到河水近岸有人。
那是个男人,正在河中沐浴。
稚陵倒抽一口凉气,匆忙间只看到对方宽肩窄腰,背脊结实,伤痂交错纵横,颇显凶狠气质。乌黑长发垂在肩背上,一条条一缕缕一片片,宛若悬瀑,十分惑人。
她连忙背过身去,抱着自己手里一捧兰草,出了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