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怎么来了?”
魏浓刚诧异着出声,便被她爹示意着噤声:“嘘——”他使了个眼色,稚陵和魏浓顷刻明白过来。
作为龙骧卫尉,魏允出现在这儿,稚陵以为,要么魏伯父是来接魏浓回家的,要么是因为元光帝就在附近。
果不其然,是因为后者——魏允说:“薛姑娘,陛下有请。”
说着,将魏浓给带走了,稚陵听得一呆:“陛下!?我?”
诧异时,她终于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陌生的车舆,上有天子徽记,边角盘饰贵重精致,华盖翠羽,灯火光明。重重羽纱遮覆中,车舆窗口的朱红色帘帷被一只雪白的手挑开,从如昼光明中,可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冷峻侧颜。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
薄唇一张一合,嗓音低沉,语气不容置喙:“上来,朕送你回家。”
稚陵吃了一惊,惊讶地望他,可他眸光不转,并不看她,那意思也是:此事她毫无拒绝的余地。
不过他还好心解释了一句:“朕让丞相在文华殿值守,以至于他不能过来接女儿回家,朕替他一替。”
稚陵硬着头皮上了这车舆,发现比想象的要宽敞多,容得下她坐在离即墨浔很远处。
他的目光淡淡点过来,不过,好在没有就此要求她坐得更近些。这车舆里悬挂的琉璃灯照得人无可遁形,即墨浔单手支颐,眉目淡淡,目光收回去后,似在望着窗外。
静默无话,反倒生出些尴尬来,稚陵却实在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容貌,愈发觉得赏心悦目,更觉得今日不多看两眼,说不准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脸了,乃是一大亏损。
她心里如是想着时,忽听即墨浔启声:“薛姑娘……平日也气血亏虚吗?”
那嗓音薄哑低沉,俨然有几分怀惘。稚陵却毫未听出这个“也”字的意味,只当是字面意思的关心,便说:“从小就是,说好不好,说坏也不算太坏……”
即墨浔听得喉咙一哽,忍不住抬起眼看向她。烛光里,她梳着惊鸿髻,一身大红色斗篷,巴掌大的小脸被这身艳丽的红色衬得雪白。乌浓双眸映着明灯,像秋水盈盈。
他心口滞闷酸楚地想,明明转世了,……她身体为什么还是不好,这份苦,又为什么摆脱不了。
他低下眉来,说:“改日让太医替你看看。……或者,张榜招名医进京。”
稚陵当他是随口一说,她与他非亲非故的,……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即墨浔瞧着她道:“丞相为国鞠躬尽瘁,朕关心关心他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罢?”
他撑着腮,神情很是温柔,一时之间,稚陵没有找到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点头应和了两声。
离丞相府没有多远了,即墨浔又似有似无地说:“听说薛姑娘字写得很好。”
稚陵本只想说“一般一般,都是爹爹教得好”,突然想起一桩事情来,便是她在洛阳替人代笔一事。
她霎时间心虚下来,又连忙改口说“不好不好,写字实在很难”,也不知元光帝知不知道那代笔之人是她。
要是知道的话,该不会还这样和颜悦色了吧?毕竟那次太子殿下重伤,写家书瞒下他,听魏浓的意思,后来他很生气来着。
哪知道下一句话他便低笑着说:“是吗?朕怎么觉得薛姑娘天赋异禀,尤其是在,临摹字迹上……”
稚陵心头一咯噔,下意识抬眼,与即墨浔四目相对。
车舆却稳稳停下了。
他说:“到了。”
第65章
随他话音落下,稚陵那颗心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连忙跳下马车。
谁知她忘了前些时候崴了脚,一着地,险些摔在雪地里,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挽住。
她惊魂未定,心扑通扑通跳着,回过头来,隔着霏霏的细雪,半倚在车门处的即墨浔伸出手挽住她的手,神色一瞬惊惶,却像是惊鸿一现,极快地恢复成了淡然平静的模样。
灯烛柔和的光镀在他的容颜上,他静了静,良久才松开手,只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稚陵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骤然腾起一阵滚烫来,不自觉地将手背到身后。
大约是这下意识的动作被他看到,即墨浔眉头微蹙,手顿在半空中,僵硬着慢慢收回,并抬手放下了重重车帘。帘帷厚重,这下,只模糊能见到他的轮廓影子了。
他道:“你回去罢。”
细雪纷纷,不过起了北风,稚陵刚要转身投入家的怀抱——背后倏地响起了元光帝极轻的叹息:“……薛姑娘。”
稚陵脚步一顿,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便问:“陛下?”
“你的生辰在九月?”
稚陵摸不着头脑,他做什么要问这个?不过看在他两回救了她的份上,回应说是。若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吴有禄,便会知道陛下问话,只管回答就是了,别问其他的;但稚陵从来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觉得不解便要问出来:“陛下,怎么了?”
车舆中再没传出什么声息,稚陵眨了眨眼睛,等他后话,即墨浔却说:“没什么。”嗓音晦涩哑沉,很快被寒春夜里的冷风吹散。
翠华摇摇行去,车舆仪驾逐渐远出视线,稚陵搓了搓手,跺了跺脚,怎么刚刚还不觉得冷,现在却冷极了——
薛平安驾着自家车马,载着其他人回来,刚刚才到丞相府门口,阳春忙不迭跳下车来跑到稚陵的旁边,和白药两人拥着她左看右看,两人提起那位,讳莫如深,只敢低着声音问:“姑娘,姑娘没事罢?”
稚陵抬手愈发拢紧了自己的斗篷,一面进了家门,一面摇头说自己很好。
阳春忙不迭说:“姑娘,上京城真是太危险了!姑娘呆在连瀛洲是对的!”
毕竟,上京城里有那样一座大煞神呀!姑娘不知道,陛下那时到剪霜楼来探望姑娘,语气冷硬让她们出去的时候,她原还想硬气些,只被陛下一个冷冽眼神扫过来,她跟白药两人就很不争气地吓得魂飞魄散。
至于后来又询问她们些许关于姑娘的事情,比如名字是哪两个字,相爷和夫人平日待她怎么样,旁的亲戚待她又怎么样,素日喜欢什么……她们本不想说,然而在陛下的威慑之下,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太丢脸了。
好在问的并非什么要遮遮掩掩的问题,只是寻常,叫阳春甚至怀疑,陛下难道没瞧得上魏姑娘做太子妃,却瞧上了她们姑娘做太子妃么?
这想法叫阳春担惊受怕一整日了,连忙跟稚陵说了,稚陵一呆:“太子妃?不可能。”她绞了绞大红色的衣带,眉目纠结成一团,元光帝的态度,并不像相看儿媳妇罢——相看儿媳妇,应似周夫人那样和蔼亲切,但……。
白药也在旁边说:“你憋了一日没跟我说的猜想,就是这个?……我听太子殿下说,”她顿了顿,“咳咳,偷听韩公子与太子殿下说……只是因为,姑娘今日穿的这一身衣裳,像极了他母后的画像上穿的那一身,所以认错了。”
稚陵微微诧异:“啊,原来只是衣服相像……?”
白药皱着眉头说:“太子殿下是这样对韩公子说的,大约还有前言后语,我却没听到了。”
说话间,稚陵还在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旋即响起一连串脚步声,猝不及防被人给搂到温热怀里去了,以及娘亲她焦灼的声音:“哎哟……我的闺女,……可算回来了!快快,快让娘亲看看,怎么回事啊?别杵在这儿,快进去再说。”
入了厅里,暖融融的炭火叫众人身上覆的薄雪悉数成了晶莹水珠,稚陵窝在娘亲怀里,把今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毫未隐瞒,连在车舆上,即墨浔跟她说什么话,也全告诉了娘亲。
听得娘亲她心惊胆战,等她说完,却忽然小心捧起她的双颊来,仔细端详了好一阵。稚陵眨巴眨巴乌浓水润的一双眸子,半晌,娘亲自顾自喃喃说:“这可不是小事……等你爹爹回来,……”
等爹爹回来要做什么,娘亲没说。
稚陵回自己房中,洗漱以后,躺到柔软的床上,正见到床头檀木架上摆放的那颗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她想起这是元光帝上次在十月里赏赐的定亲贺礼。
她思绪纷杂,无意识一颗一颗拨弄起手腕上的珊瑚珠串,心里晓得,陆承望八成是如娘亲所言,回不来了,那么……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眉心这颗红痣,到底是什么因果,……
稚陵本以为这回去沛雪园出了事,第二日爹爹娘亲定要八百里加急地把她送回连瀛洲。
却并没有。
她心里倒乐得开花,以为此事应该没有什么后文了,一切正常,便十分惦记着跟魏浓约着出门四处游玩;可娘亲又不准。
这让她很苦恼,既不回去,也不出去,成日窝在府里,委实憋闷。
——何况,她近日觉得身体倍儿棒,若不趁此机会多玩几天,下回说不准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直到三五日后,娘亲跟她说,要领她去楚国公家做客,楚国公府的三房添了个姑娘,摆满月宴。
“娘,楚国公府跟咱们家没什么交情罢?”去的路上,稚陵还一头雾水,却看娘亲神色严肃,稚陵冒出个大胆的想法,难道爹爹他近日在朝廷不得意,要旁人的帮衬了?——虽说这一点儿不符合爹爹的形象,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为什么要去个陌生人家做客。
周怀淑只笑了笑说:“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呢。”
说起美人,稚陵便来了劲,立即睁大了乌浓的眼眸,不过还是稍稍克制地说:“不信,定没有娘亲好看。”
楚国公乃是今上元光帝的小舅舅,世子萧盛,则娶了表妹谢疏云。
稚陵见到她时,不禁看得一愣,暗自打量着,这位夫人云鬓花颜,一身湖蓝织金的锦衣,搭一条黑狐狸毛的披肩,眉眼上挑含笑,气势十足。
如娘亲所言,这位世子夫人,的的确确是位大美人。
可等那位夫人见到她时,却也微微一愣。
世子夫人刚打发走了身边几个婆子丫鬟去忙,恰好无人在身侧,周怀淑见她这神情,霎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问:“世子夫人怎么了?”
周怀淑早先就跟薛俨商议过,这京中见过裴皇后的人虽少,却也不是没有,好容易想起来,这位楚国公府世子夫人必然是见过她的,因此提心吊胆地带了稚陵过来,想让她瞧瞧看——到底像不像。
倘使真的相像……那便要刻不容缓带着稚陵远离上京城了。
谢疏云愣了好一会儿,嘴唇轻颤着,但极快敛去了神色,只如一贯时候笑起来,说:“没什么。薛姑娘容色倾城,叫我也看得失神了。”
四下别无旁人,周怀淑才压低了声音问她那个问题,谢疏云袖中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想起三日前,宫中来人赏赐了些东西,以及那位黄门官带来的元光帝的警告。
她笑了笑,摇头望着稚陵那张脸,说:“不像。”
目光深深。
周怀淑却终于松了一口气。
至于回到府上,稚陵旧事重提说,想出门找魏姑娘去玩时,周怀淑也答应下来了。
她想,元光帝这十来年都是没开花的铁树,断不会因为一个漂亮小姑娘就开花了,他大约过几日就忘了稚陵。
稚陵面上仍做是克制收敛、知礼温和的样子来,不过心里欢呼一声,已想好了接下来一个月的行程,要将上京城逛一个遍。
然而,她的计划,中道崩殂。
因为二月十五那日,一个难得的晴日里,在梨花云云中,禁宫里黄门官捧着一卷圣旨到了她家里来,点她入宫。
甫一听到前半句,周怀淑差点晕过去,好险黄门官笑眯眯地续读道,是入宫做太子伴读。
历来做皇子伴读的都是男孩子,何况太子殿下已经十六岁了,陛下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此事来?
稚陵听后,呆了呆,问那黄门官:“只我一个人么?”
黄门官才说,并不止她一个,还有魏大人家的姑娘,以及别的几位公子,林林总总有十五人之多。
稚陵讶然不已,这么多人陪太子殿下读书?试想若是有这样多人跟她一起读书,她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像是怕他们多心,这黄门官又解释了一句:“夫人放心。是陛下听闻薛姑娘素有才名,又颇通音律,而殿下他擅长鼓琴,无人可鉴,觉得寂寞罢了,才宣召姑娘入宫做伴读。”
周怀淑只觉得更放不下心了。
好在这圣旨上头有一句尤为重要,便是做这个伴读,可得令牌,随意出入宫门。
薛俨甫一从衙门回家,晓得此事,望着那黄澄澄的圣旨,自是明白金口玉言哪里能朝令夕改,见自家夫人神色郁郁,宽慰她说:“太子殿下在弘德馆读书,并不在后宫中,况且殿下已经受了荆州道道台金印,单纯读书的日子,往后不会太多。我在宫里,也能看顾阿陵一二。”
周怀淑的心只不上不下的吊着,叹气说:“咱们还是尽快再相看相看有无合适的人家,重新择一门亲事。”
稚陵自己对此事没有什么抗拒,也说不上高兴,不过黄门官说做伴读有诸多好处,譬如能去宫中藏书阁里读到外头没有的孤本,单这一条,稚陵便觉得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