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别人在,也就罢了;但此时,只他们两人在楼上,连刚刚还侍立在旁的几名侍女和太监都默默无声退下了,阳春和白药更不必提,被拦在了一楼。倘使又像先前一样,喝酒后头晕眼花,怎么好呢?
因此,她缓缓将玻璃盏握在掌心里,只端详这玻璃器的精致,但未再饮。
尽管……她得承认,她有些喜欢这青梅酒。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似曾相识之感。
不仅是这酒的滋味,还有青梅的酸甜……打碎的琉璃器,碧莹莹的崭新玻璃瓶……唔,头有些疼,她眉心渐渐皱起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像一股脑涌进她脑海里,又刹那间空白一片。
什么也没有剩下。
她怔愣着,听着绿纱窗外潺潺雨声,抬眼望去,雾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雨幕下草木翠郁的颜色,像洗尽铅华了的美人。
雨中一只白鸟急掠过了虹明池的水面。
即墨浔望了眼杯盏中的液体,含笑道:“这是青梅酒。薛姑娘喝不惯?”
闻声,稚陵茫然地转回来,恰见他目光透过绿莹莹的玻璃看过来。
玻璃上五彩的星点随着他手的微微摇晃,也一并晃动起来,洒落在光可鉴人的檀案上,恍若穿过长夜的银汉间,迢迢有星动摇。
稚陵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摇了摇头,可眼前景象变幻一阵,仍旧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她拿手贴了贴脸颊,滚烫的,难道只喝一小口,劲儿也这么大么……?
她微微撑着额角,说:“不,很好喝……”她不信邪地又端起了绿玻璃盏,递到唇畔,再喝了一口。青梅酒清冽甘甜,入喉清爽,愈回味愈觉得醇香,她一口气喝完这一盏后,意识已开始朦朦胧胧,但还强撑着说:“好、好酒,……我还要。”
稚陵自然没有认为自己是醉了,只感觉现下脑子里分不出多余的空地来思考别的事情,一心在思考,酒——她从前不沾的东西,那样多人喜欢,果然有它的道理。
而且这酒,比刚刚那葡萄酒还好喝些呢。
她伸手要去够即墨浔手边那尊玻璃酒壶,却够了个空,听见即墨浔语气很是认真严肃道:“不能再喝了。”说着,他将那酒壶又挪远了些。
稚陵一听,顿时委屈得不行,她从来想要什么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现在她喜欢喝这个酒,浅尝辄止,如何能够满足?
她未多想,干脆跌跌撞撞站起身还要去够,哪知身子狠狠一晃,只听噼啪咣当一连数声,玻璃盏玻璃器无一幸免,全然摔成碎片。她自己撑住檀案一角,脑海里已经一团浆糊。
将守在楼梯转角的吴有禄给吓了一大跳,这个动静毋庸置疑是摔碎了什么!
那是陛下他最钟爱的玻璃器,是十六年前,与先皇后她一起酿梅子酒时所用的爱物,这会儿就这么碎了?先前特意让泓绿仔细拿出来,那时他以为,陛下是在生辰这日备感寂寥,所以用旧物以慰藉自己,不曾想是摆来招待薛姑娘的。
他愕然着,现在一想到这宝贝了十几年的器具已成一滩碎片,他甚至不敢上去触霉头,陛下若为此震怒的话,旁人又得遭殃。
只是听到陛下叫他上去,不得不硬着头皮,垂眼敛目地上了楼去。
吴有禄分毫不敢胡乱偷看,只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搀扶着薛姑娘,从他这视角看,反倒像是从背后拥抱在了一起。
他心里不由浮现出个大胆的想法:难道陛下是想强迫人家薛姑娘,挣扎之际,才弄得一片狼藉?
他暗自揣摩着,可听陛下吩咐他快去备醒酒汤来,又顿时觉得刚刚想法错了。
稚陵恍惚中被人稳稳一扶,重新坐回罗汉榻上,昏天黑地里,听到有脚步声,还有零星对话,似乎是说什么醒酒汤。
她也被刚刚那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惊了一惊,但不似吴有禄和旁的过来收拾的婢女一般惴惴惶恐,她觉得只一套漂亮的玻璃器,应不至于……有什么吧。
她乖乖坐在罗汉榻上,不发声响,乌浓莹润的眸子眨了又眨,咬着嘴唇,模样很是乖巧,也不知在等着什么——总之在等就对了。
也有可能是在等即墨浔开口。
待她抬眼撞进即墨浔漆黑深邃的眼中,模模糊糊似有一些痛楚之色,她便不解得很,不知他眼底痛楚从何而来,睁大了眼睛望他。
他匆忙别开了目光,强自镇定道:“这酒这么好喝?”
侍女们极快收拾了玻璃碎片,交给吴有禄,吴有禄私心揣摩上意认为陛下必定会着人修修补补复原它,因此还不能扔,得好好保存。
他们退下以后,稚陵小声说:“嗯。”
她像又想起什么来,莫名地又站起身,不知要往哪里走:“我是不是在梦里喝过……”她一面走,一面小声喃喃了一句。
即墨浔见她缓缓地扶着墙要走到廊外,连忙追了两步,意外听到这句喃喃声,登时哑口无言。
他的脚步一时间滞了滞。
他怎么能告诉她:这酿酒的法子,还是她教给他的呢——
不知不觉间,他攥紧了拳头,眼底映出她伏在阑干上的纤瘦身影,风雨萧瑟,那袭绿衣裙、披帛、丝绦翩翩舞动,裙裾上缀满的珍珠在暗淡的天色中像是纷纷飘摇的雪片。
稚陵分毫不知身后人所思所想,抬手反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晓得什么缘故,益发觉得身子滚烫,骨血沸腾,四肢百骸都要烫软了烫化了,使不出力气来了。
因此,伏在阑干上,倒像一片无可依附的柳枝,栖落在此。奈何狂风骤雨凄风冷雨扫进檐廊,也没能缓解一丁点儿她身上的灼烫感,反倒扫得满脸雨水,衣裳也湿了许多。
她昏昏沉沉回过身来,但支不起多余的气力,只能慢吞吞扶着墙继续走,身子愈来愈烫,迫切想要什么冰凉的物什来凉一凉,可四下暑热蒸腾,全都热烘烘的,哪里有什么凉手的物什……?
直到她一头撞进了一处怀抱里,抬头一看,便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好看的脸。
“怎么这么烫!?”即墨浔探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惊了一声,万没想到她只是喝一点青梅酒,且是不至于醉的量,也能让她醉成这样么?
他顷刻间便想到什么,脸色顿时沉下来,只怕有人给她下了药。
刚刚他在这楼上看了半晌,只觉得唯一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在于那个李之简了。去年此人便怀着不轨之心,今年只怕贼心不死……
他正要吩咐人去宣太医过来。
哪知道忽然间,稚陵两条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脖颈——
呼吸相拂,她颈项间幽幽的兰草香气漫过鼻腔,让他顿时脑海里一片空白。
忘记今夕何夕。
灼热的温度熨在了胸膛上,仿佛终年不见日出之地,忽然得到了日光的眷顾,暖洋洋的,像要化了。
他整具身躯都在轻轻颤抖着。连想去固住她腰身的手,也在战栗,使不上力气。
他听到她在喃喃:“好凉快。”
稚陵虽迷迷糊糊又昏昏沉沉,脑子还有一丝的清醒,晓得对方是即墨浔,是当朝天子,是她不应该逾界的那人——可她只觉得热,出于身体原始本能的反应,抑制不住地……抱住了他,更舍不得松开手了。
那唯一一丝清醒反复折磨下,她触电般松手,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即墨浔。
不可置信在于,她竟对他有……那样的想法了。
第79章
那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后,似在她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划出一条长长的光痕。
稚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转身便想下楼,腿软得厉害,刚抬起脚,猛一个趔趄,腰身已被一双结实臂膀捞在了臂弯。
静谧的一刹那里,她恍恍惚惚听到的只有潺潺雨声,和背后激烈的心跳。
即墨浔的手臂箍得太紧,她躲不掉。
她不无难过地想,难道这是她的在劫难逃……?
那只手瞬间紧紧固住了她的腰身,她想挣开即墨浔的手臂,但渐渐失去意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他的桎梏。
他这般静静抱了抱她。
稚陵呼吸仍然急促,已软在了他的怀中,像是昏了过去。
当务之急是要叫太医来——他已经吩咐了小黄门立即去宣太医来,适时,吴有禄也已准备好醒酒汤,刚上了楼,现在,垂首立在不远处等他招呼。
即墨浔未及多想,旋即抱着怀中女子,缓缓回身,轻轻放在软榻上。
她身上这袭淡绿的夏衣轻且薄,方才被檐外雨打湿了些许,现在更因刚刚一番挣扎而显得凌乱。即墨浔抬起手,指尖轻颤着小心替她拢好了衣领,理好衣服的褶皱。再一路,轻轻拭去她脸上的雨水,水痕湿润了指腹。
直到他的指尖忽然顿在她的唇边,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瞬犹豫。
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上,指尖摩挲着温热饱满的唇瓣,目光幽了一幽。
片刻寂静中,急雨飘瓦,雨声浩荡,密密地织在一起,像他此时脑海里理不清的思绪。
也有虫鸣,还在不依不饶地此起彼伏着。
他犹豫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吴有禄忍不住低声提醒他:“陛下,太医已到了。”
几位匆匆忙忙赶来的老太医就候在楼下等着陛下宣召上来。
即墨浔抬眼看过去。
半晌,他淡淡道:“下去。”
吴有禄心头一跳,下意识想抬头看,生生忍下自己的心思,只心里清楚,恐怕……陛下今日决心要薛姑娘……
这大抵是上天注定的。哪有投怀送抱还坐怀不乱的呢?陛下可不是柳下惠。况且薛姑娘她……
吴有禄自顾自想着,端着醒酒汤,低着头,连忙后退,刚退两三级楼梯,却又听陛下一声“慢着”,险险停下脚步,没给摔下去。
他重又回了楼上,仍只垂眼低头,余光瞥见映着明亮雨窗曲膝而坐的陛下身影,薛姑娘枕在他膝头,似乎睡得很沉。
帝王磁沉嗓音掺杂一许淡淡的不甘,响起:“让太医过来罢。”
他的手指仍轻轻地停在她的脸颊上,动作轻柔,仿佛摩挲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目光微垂,漆黑的长眼睛映出她的静谧容颜,一刹那前世种种相伴,历历在目,叫他指尖不住地颤抖。
若是一场梦,只要他再小心一点,或许便不会像泡影一样碎掉。
他微怔的时候,有脚步声渐近。
太医们来诊脉时,他轻轻地起身,神思恍然,步向廊上,握住阑干。目极天南,江山无限,一切都渺远了。
“陛下,”太医犹豫回禀道,“薛姑娘是中了药……。”
他未回身,淡淡问:“怎样解?”
太医迟疑着,近前几步,低声说:“回陛下,有三种方法。其一……便是阴阳和合……其二,微臣可开一副药方,煎药服用;其三,可全身浸泡冷水。”
吴有禄倒疑惑了,便问他道:“那……太医怎还不命人煎药去呢?”
太医侧过头同他解释道:“吴总管不知,这法子虽能缓解,但去如抽丝,药效极慢。”
“这——”吴有禄顿时明白了,现在这情形,时间可耽搁不起,等雨一停,众人察觉到薛姑娘不对劲来,怎么好?因此,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小心看向了阑干前独立看雨的即墨浔。
他身影不动如山,任风雨袭身,纹丝不动,恍如一尊雕像。
一阵静默以后,连吴有禄都以为,陛下恐怕心中还是属意第一个法子的,如此,陛下便能得到他朝思暮想的人了,可谓天赐良机,虽有些见不得光,可有时候么,爱情也需要些跌宕起伏——
可他却听到陛下他淡淡吩咐:“去准备冷水吧。”
吴有禄呆了呆,万没想到陛下会选这个,他暗自纳闷,难道陛下不想要得到薛姑娘么?难道他……当真这样能忍得住?
若换成二十年前,陛下他最年少气盛的时候,他绝不会选这个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