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旁人没有置喙的余地,吴有禄自个儿心里纳闷归纳闷,还是依照吩咐,命人备好冷水。
他本准备让薛姑娘跟前两个丫鬟进来服侍她,陛下却又叫住他,命宫中侍女前去服侍,并冷声道:“此事,不准泄露半个字。”
这一点,在场的人自然心里门清儿,各自当起了聋子瞎子和哑巴。
冷水澡固然是个省时省力的好办法,然而,坏处也很明显,便是薛姑娘这个身子容易着凉。
当然,与另两个法子相比之下,着凉只能算一个很小的缺点。
稚陵醒过来的时候,被冷水冷得一个激灵,立即咳嗽了好几声,把宫娥给吓坏了,细声细气连声紧张地问:“薛姑娘,你没事罢?”
稚陵迟缓地看了看四周,布置精致典雅的陌生屋子,门窗紧闭,明明是大夏天,但冷得浸骨,她泡在冷水里,连打了三个冷战,牙关打颤问道:“……姐、姐姐,我怎么在这里?”说着,又打了个喷嚏。
那宫娥忙说:“姑娘清醒过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她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稚陵的问题,只小心搀扶她起身,擦拭干净,立即替她裹上了新衣裳。
稚陵冷得发抖,灵台却被冻清明了些,缓慢穿上这新衣服的时候,目光一凝,渐渐就回想起她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想起她被即墨浔固在怀中,危险的气息与激烈心跳彼此交织……她自己身子滚烫,疑心不是喝酒的缘故,而是被下了什么药。
她顿时脑子一嗡,难道是即墨浔给她喝的酒里有什么东西?难道她现在已经——
可身上除了冷,别无其他感觉,她皱了皱眉,欲言又止,揣着疑问,她试探着问:“姐姐,我自己的衣服呢?”
她心头惴惴,仰着黑眸迫切望着这宫娥,她倒没甚多想便笑说:“姑娘衣裳湿了,还未拿去浣洗。”
那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稚陵思索了半晌,抵不住身上冷意,又打了个喷嚏,——她终于想通,大抵什么也没发生,不然怎么会让她洗冷水澡呢!
可那时候,她被他紧固住腰身,分明敏锐嗅到了即墨浔身周的危险气息,那是出于本能的警觉,她那时都已没有抱什么挣脱的希望——不曾想,他还是……放过了她。
哪怕只是那头狼的一念之差,她也很庆幸,她能从狼口逃脱。
这时仔细一想,恐怕并不是他给她的酒里有问题,否则,他筹谋的事情,怎么会在最紧要关头突然放弃?
但无论怎样,即墨浔是越来越危险了。
稚陵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知是冷水泡久了还是什么,这清明没一会儿的脑子,又渐渐犯迷糊。
这会儿身子发烫,但不是先前那般似火焚身汗如雨下的滋味,稚陵凭借这样多年身体病弱的经验能断定,她现在是单纯的——发烧了。
宫娥们搀扶她到床上躺着歇息,稚陵提不起力气下床走动,所余无几的力气,只好用来努力睁眼,不让自己睡过去,免得人事不知,连发生什么也不清楚。
她模模糊糊中,看到有一道玄衣颀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隔着莲粉色重重叠叠的帷帐,兼头晕眼花,她看得不清楚,只见他半坐在床沿,缓缓伸过手,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握得很紧。
他的手这会儿比她的要暖和许多,扣得太紧,却叫她不自在。她听到他轻声问:“稚陵。好些了么?”
稚陵总算后知后觉认出来他,猛地抽回手,别过头去,心里却又恼又气。为着刚刚晕过去前,他的失态和过分。
她也不说话,因觉得没话好说。
他便静静看着犹自僵在虚空的自己的手,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将喉咙间那句险些要脱口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有多久没有听到她说过,祝他生辰快乐了。
上一次还是十六年前。那一年他揽着她坐在床沿,她抬起明亮的眸子,像随口一问又像饱含期盼,问他,最爱的人是谁。
行将起身离开之际,他沉默了好一阵,没头没尾地,轻声吐出两个字:“是你。”
脚步声缓缓消失在了门外。
稚陵分毫不解这话的含义,只思忖着,难道他也烧糊涂了……?
没一会儿,阳春的声音响起:“姑娘!!!”
她急急忙忙扑到了床前,把稚陵生生吓了一跳,费力地支起身子,阳春眼泪汪汪:“姑娘没事吧?”
姑娘的确出了点事,但……着凉发烧,却委实是家常便饭了,若换成别人,或许此事的前因后果还要存疑,但既然是姑娘,委实没什么可疑的。阳春和白药两人没有多想,只当是淋雨吹风,染了风寒。
稚陵垂着眼睛,躺着歇在这儿,歇到了宫宴结束,已是入夜,雨停了,这楼中确见得有月皎皎。
雨洗过的月亮,澄澈皎洁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她朦胧地觉得,自己好像浑身又轻松许多,没有发热的感觉了,仿佛白日里那昏昏沉沉都是做梦。
今日的劫难……大概已经度完了罢?稚陵直到回了家才暗自松了口气,不过爹爹娘亲已全然没法松口气,他们已决定明日开始,将一日相看一位适龄青年,改为一日相看三位。
娘亲坚定认为,她这般频繁地生病晕倒,一定就是上京城有“煞气”作祟,也一定是因为稚陵到现在定了亲却没有成亲,所以因果仍在,须得想想办法才行。
爹爹则更担心,陛下他看上了他宝贝女儿,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不要脸面的事情,为了断绝陛下他的念头,起初他想的低调的计策俨然没有什么成效,那么最有效的法子,还得是敬而远之。
愁云笼罩着丞相府一整夜。
但第二日,薛俨突然得知了一个惊天的好消息:本以为已死在益州的陆承望,他活着回来了。
接到了陆府的帖子时,薛家众人几乎全都不敢相信。
何止是薛家——陆家自己也根本没有想过,他们家这个失去消息半年多的儿子,还有生还希望,况且是在即将被京城特遣出的调查使盖棺定论之际,风风光光回了京。
座上帝王静静听着绯色朝服的陆承望,跪在堂中,一一呈述他半年来所遇。
他摔落山谷,顺水而下,失去记忆,一直被水冲到了摩云崖一带,幸被当地渔夫所救。
期间,他发现此处众多蛮人部族,彼此交战不休,且不知世外有大夏朝。
他被困当地,原只跟着渔夫一起出海打鱼,后来凭借学识,得到了酋长赏识,帮助他们生产农桑,修筑工事,后来记忆恢复,更劝说几位酋长修路离山。今次他带领数位蛮人酋长,前来朝贡觐见大夏的君主,以求修两地之好。
是大功一件。
“陆爱卿今次立此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淡淡嗓音响在堂间。
陆承望喜不自胜,只叩首道:“陛下,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一个恩典,为臣与未婚妻……赐婚。”
第80章
帝座之上的男人蓦地攥紧了搭扶在椅臂上的手指。
陆承望久未听到金殿之上元光帝的回应。
漆黑砖石上依稀倒映出了他自己的脸,凌乱的发丝垂落,一路风尘尚未尽除。
金殿灯火照得黄金革带上光色凌凌,在一片昏沉暗淡中显得夺目。
终于,元光帝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额角,淡淡垂睫,注视下方所跪的陆承望,嗓音和缓道:“陆爱卿这门亲事不好,朕择一门更好的亲事怎样?”
陆承望闻言一愣,愣着抬头:“陛下,臣的亲事如何……不好?”
元光帝淡淡说:“不吉利。”
陆承望俊朗面容又一愣怔:“不吉利?”他全然不解元光帝话中含义,单从这两句来看,还当是陛下他晓得了关于稚陵身上一些玄之又玄的传言,当即便说:“陛下勿要听信坊间传言,都是无稽之谈!不足为据!”
他自从在益州遭逢意外,后来辗转到了摩云崖一带,从恢复记忆后的每时每刻,无不在思念着她,若非情势所迫,何以耽搁至此?他怕她等得太久了,所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求一个恩典,为他们的婚事再添一重荣耀,告诉她,他待她之心,天地可鉴。
可现在,这分明只是一桩顺水人情的事情,陛下为什么……不答应他?
陆承望抬着眼,遥望见元光帝身上玄服金龙逶迤凶相,他那撑着额角的手上,手指戴着嵌黑玉的银戒,微弱地泛出一星寒芒。如他的眼睛一样。
元光帝一动不动,只眉头轻拧,嗓音却沉了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陆爱卿若是另择佳人,朕定为你赐婚。”
只见元光帝起身向他走来,步伐不紧不慢,下了阶陛,玄地乌金履的倒影最终停在了他的侧面。
他还听到头顶传来了沉冷威严的嗓音:“陆爱卿,你好好考虑罢。”
陆承望听后,在原地愣了半晌,直到元光帝已踏出殿门,回望不见他的身影了。他不知陛下为何不答应他,更不知为何要提起重新给他择亲事……难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他不知的事情么?
但,单凭“不吉利”三个字,如何就能叫他轻易放弃?若连这点儿担当也没有,谈何为大丈夫?
陆承望缓缓起身,心绪复杂,立在原处,垂眼盯着地砖上自己的倒影出神。
陛下身边那位吴大总管尚未离开,这会儿躬着身同他笑了笑,劝道:“陆将军,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将军仪表非凡,前程似锦,令上京城中多少姑娘倾倒,何必……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也强求不来。”
陆承望蓦地抬眼,心中愈发慌乱。
但赐婚毕竟是锦上添花的好事,若实在没有——也的确不必强求。
他心事重重,待回了家中,入了厅堂拜见父母亲,却见母亲下首还落座一位墨绿锦衣的男子,模样清隽,风神俊秀,气势清冷矜贵,他望着对方,初时尚未反应过来,直到被母亲笑着催了一下:“承望,还不拜见你舅舅。”
那人淡淡含笑,受了他的一礼。
父母都在,陆承望立即将刚刚入宫细节告诉了父母和舅舅,眼巴巴的,父母亲自然都不解陛下之意,陆太尉说:“承望,你说陛下不同意你的请求?”他捋了捋胡子,目光微沉,“依为父之见,陛下不像是笃信所谓祸福吉凶无稽之谈的人。”
钟夫人睨他一眼说:“那也说不准,十几年前,不是很笃信什么道术么?……”陆太尉瞧她道:“……倒也是。”
钟夫人转了转手里的檀木珠串,忽然灵光一现:“诶,难不成是谁家姑娘思慕我们家承望,求到了陛下跟前?”
陆太尉沉吟一番,摇了摇头:“陛下不似这等爱管闲事。”
他们自顾自讨论得热火朝天,一旁静坐的钟宴微垂眼睫,默不作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冷茶。
大抵他们终于觉得上意难测,揣度不出元光帝到底是何想法,因此渐渐不再讨论这个,钟夫人转而说起:“已经遣人去了相府递了拜帖,赶明儿便上门去人家那里做客,二来,也是安一安人家的心。这婚事,唉,我和你父亲都以为没有转机,主动提出解了婚约……”
陆承望追问道:“后来怎样……?”
钟夫人温柔笑道:“是人家薛姑娘两次都说,再等一等,上回还亲自去了法相寺替你求签祈福来着。这下咱们承望当真平安回来了。”
陆承望初是一怔,旋即,嘴咧到了耳朵根,黑眼睛里仿佛盛了一汪动人的星光,直闪的,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只知道说:“我,我——”
有茶杯盖磕到茶盏的轻响。
沉浸在喜悦里的陆承望全未注意,钟夫人笑说:“薛姑娘心里一定也念着你,往后成了亲,可不能辜负人家。”
钟夫人说的这个“往后”,本是想着,薛家大约舍不得女儿早点出嫁,也许还要过个两三年;但去了薛家拜访,夫妇二人莫不吃了一惊:“下个月?”
若论为人父母的心,钟夫人能体谅他们留女儿多留两年,但却想不出怎么这样着急便要办婚事成亲送女儿出嫁。
“简略仪式,先行大礼,也是迫不得已而为。”周怀淑何尝不想多留女儿在身边,然而此时情势,女儿被……被那位看上了,若婚事再拖下去,耽误病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谁知道元光帝那样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们夫妻二人只这一个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若是往后一入宫门深似海,相见都成了个难题,况是知她冷暖,关心备至?
退一万步来说,成了亲还能和离,入了宫还能和离么?
——虽然本朝的确有先例在。
陆太尉目光沉重,联系到儿子昨日所言在金殿上陛下的反应,不由得捏紧了桌角,说:“既然如此,不如就尽快行礼罢?”
趁着陛下他还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周怀淑说:“我们夫妻正是此意。不过……”她略有为难,眉头轻轻一皱,“我此前已请人卜算了婚期吉日,若要从速,……七月一整月都是凶月,下个吉日须到八月初六,只恐……夜长梦多啊。”
薛俨在旁点了点头,脸色同样并不好看。
陆太尉干脆道:“哎,这有什么,择日不如撞日,依愚兄之见,不如就定在七月初七,七夕佳节,亦是个好兆头。”
去年定亲便是七夕,今年婚期也是七夕。钟夫人欲言又止,只觉这七夕传说牛郎织女一年方见一面,实在算不上好兆头,可既要从速,的确也没什么别的好日子可挑了。
大人说话,小辈们不在跟前儿。陆承望进了相府便被爹娘打发去花园里,找稚陵说话去了。稚陵从那日离了宫,便一直忧心忧思,连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哪知天降惊喜,把她这未婚夫完完整整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