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炎热,小园中设了一座浣影亭,这亭边是清溪流水,汇进碧水清潭里,假山小瀑,造了一角蔽日的绿荫地,又有机关水车不断从清溪车水,洒在亭顶屋瓦上,水流分淌下来,此处便分外清凉。
稚陵抬手撒了一把鱼食,池中斑斓的锦鲤纷纷聚了过来,水面波澜起伏,把她的影子也弄乱了。
陆承望也跟着撒了一把,宽慰她说:“阿陵,别担心,有我在,大不了,我带你走得远远儿的,咱们去益州……或者,去摩云崖那边,去天涯海角……”
陆承望这一次去了摩云崖那边,肤色晒得黑了些,人也瘦了点,反倒衬显出他脸庞轮廓的锋利,愈发有男子的硬朗气质,气势凛然,毫不逊于旁人。
稚陵转过脸,抬眼望他,这桩心事也姑且有了个落处。
她摇了摇头,说:“……那你当时,遇到强人……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蓄意人为。爹爹说,那些人早已死的死,可我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陆承望拿手指轻轻抚了抚她眉心,锦袍朱红,光华夺目,他笑说:“此事过后,我现在已多有防备。至于真相,已在调查,我自不会轻易放过意欲加害于我之人。”
他顿了顿,放缓声音,与稚陵四目相对,目光温情无限,“阿陵,别皱眉——我不想你总是皱眉不开心。嫁给我,就是要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
稚陵听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暂时放下了心,笑了起来,说:“有陆公子自个儿担心,我还替人担心什么呢?自然只管吃吃喝喝了。”
但这件案子查来查去无果,那派去查案的特使也不知有没有查到什么来。稚陵此前在思索这件事时,便在想,陆承望难道有什么仇家?那时她没有想到哪一个具体的人,只是最近,在宫宴上见到李之简他们,却莫名觉得有些说不清的关联在里头。
但李之简和陆承望也并没有什么交集……
稚陵左思右想,没有想出其中联系,后来便没有放心上了。
她如今更重要的是准备她过几日的大婚。
成婚虽是仓促之下的决策,但绝不等同于简陋,她爹爹作为个读书人,从前担任礼部堂官,在独生爱女的婚事上,事事亲手操办,无论怎样,要给女儿一个最体面的婚礼。
纳采、问名过后便是纳吉之礼,依照大夏旧俗,须将写有男女双方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庚帖同置在神灵像前三日三夜,求问吉凶。
这一双庚帖便置在檀木漆匣里,供在上京城东大相国寺天王殿前。
若无意外,便可奉还两家,继行请期亲迎之礼。
第81章
待取回庚帖以后,须到亲迎拜堂那一日,再启匣焚烧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以告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
初供奉的第一个夜晚,稚陵半夜从梦中惊醒。梦痕消散无踪,只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悸感,和切切实实沁出来的满头汗水。她拿了绢帕仔仔细细将边边角角都擦了干净,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望着漆黑夜色里熟悉的屋子,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做梦。
大相国寺的天王殿不曾失火,她和陆承望的庚帖也不曾烧毁。
稚陵轻轻呼出一口气,但她睡眠浅,这时候骤然惊醒之后,便得辗转反侧好半晌才能再次睡着。辗转反侧之际,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阳春听到她的动静,披上衣裳过来,轻声地问:“姑娘——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应对这情形,阳春不是第一回 了,因此去抽屉里找出安神香,点在香炉里,稚陵逐渐松开了手,但望着床帏,心里仍旧不踏实。
她慢慢地说:“阳春……”她本想将刚刚做的噩梦告诉阳春,但阳春一旦晓得了,等于这整个府里都晓得了,再为此弄得人心惶惶,人人睡不着,多么不好。
过两日便能取回庚帖,想必不会有事,……稚陵这般一想,开解了自己,终于在安神香的淡淡香气里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她想起此梦,还是略有担忧,于是悄悄跟娘亲说了,娘亲一时也道:“是了,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难道……多派两个人住到大相国寺轮流看守?”
稚陵微微思索,忽然灵光一现:“娘,此前宫里不是赏赐了一枚夜明珠么?我想,失火之由,多在于烛火,倘使换成夜明珠,绝了火源,……”
娘亲甚觉有理,立即遣了薛平安拿上夜明珠,飞奔去了大相国寺。
第二个夜晚,稚陵倒没有做什么不好的梦,只是夜里失去了那颗夜明珠,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好容易捱到第三日。
这日一早,本该派人前去大相国寺取回庚帖,薛平安迎面撞见了陆家来人,简单说了两句话,匆匆忙忙一路跑回府里,喘着粗气:“不好了——昨夜,昨夜……”
稚陵在自己屋中听到声音,也出了屋门,见薛平安在娘亲跟前说了什么,娘亲她遽然神色凝重起来。
稚陵微微凝眉,望了眼薛平安那匆匆忙忙又离开的身影,快步到了娘亲跟前,问:“娘亲,怎么回事?平安为什么那么着急?”
周怀淑目光一凛,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叹息,直至避到了转角的无人僻静处,才告诉她:“昨夜三更,天王殿失火了——”
稚陵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睁大眼睛,第一反应却是第一个晚上做的那个噩梦竟然……竟然真的发生了,那,庚帖有没有事?
不及她开口问,周怀淑轻声道:“庚帖在匣子里,匣子完好,应无损毁。刚刚是陆家过来报信,我想,这占卜吉凶是老祖宗的旧俗,现在天王殿失火,难道……是个凶兆?”
稚陵蹙着眉头说:“娘亲,说不准天王殿里还供了旁人的庚帖,未必就是我们的庚帖属凶。”
她顿了顿:“怎么失火了?不是已经换了夜明珠了……”
周怀淑摇摇头:“听说是有居士夜里来天王殿进香诵经,却一时不察,至于失火。”周怀淑拧了拧眉,叹息道:“……罢了,只要他们陆家不介意,我们家也没什么介意的。”
她又缓缓笑了笑,温柔宽慰稚陵说:“但愿成亲以后,都会好起来。”
陆家取了庚帖,夜明珠归还给稚陵时,却见夜明珠的一面的确烧得发黑,擦拭不去,叫人遗憾。
纳吉之礼虽有这么一遭波折,但两家彼此心照不宣,压下天王殿失火一事,知道的人不多,也捐了大相国寺一大笔香烛钱,叫他们不可外传,遮盖了这桩事情。
此礼也勉勉强强算是成了。
只等到七月初七拜堂那天再打开匣子,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烧了庚帖。
偏也是这日,宫里来了人——是吴有禄吴总管亲自过来宣旨。薛家一众听到有旨意前来,登时心跳如雷,生怕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他要做出什么来,怎知出人意料:
这是一封赐婚的圣旨。大意是说,薛卿劳苦功高,鞠躬尽瘁,今次嫁女,望能有美满姻缘,吉祥如意,既闻纳吉礼上是为吉兆,此前担心不复存在,今为二人赐婚云云。
薛俨和周怀淑莫不松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的那颗心也微微下放了些,心里想着,这赐婚圣旨一出,金口玉言,不能朝令夕改,陛下八成也不会再打他们家姑娘的主意了。
想必是这几日仪礼周全,传进宫中,陛下自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所以想通。
稚陵拿到这赐婚圣旨,看着其上峻拔字迹,一笔一划,铁画银钩似的,入木三分,可以想象书写之人,落笔之际格外用力。
她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只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向来谨慎的爹爹都觉得这旨意除了略有忿忿外,没什么别的异常,她也只好不再多想。
之后的纳征礼、请期礼并无其他意外,稚陵望着陆家送来的聘礼,心想,大约那日噩梦,只是个噩梦罢。
这七月是个凶月,初五便下起了大雨,直到初七正日子,雨势瓢泼,分毫没有停的迹象。
穿着蓑衣的薛平安匆匆忙忙进来禀告:“夫人,太尉府的车马快过来了。”
雨声哗啦啦的,伴有雷鸣电闪,天色乌沉,尚是下午,却黑得跟入夜一样。因此这个时候,府中四下已挂上了彩灯,映着红绸,这般的黯淡中,仍显得喜庆。
窗外雨幕茫茫,稚陵坐在妆镜前,听到替她梳妆的全福妇人笑吟吟说:“姑娘这头发乌黑发亮的,像缎子一样。”她说着,又替稚陵簪了她的妆奁里一支玫瑰金簪。
稚陵心绪不宁,只轻轻嗯了一声,抬眼望着窗外,盼着雨快些停。
铜镜里,凤冠霞帔,璀璨夺目,眉心的红痣红得像血,与这身绛红罗衫相映,衬得她五官丽色惊人。
绣着鸾凤朝阳的红盖头四角缀挂着南海明珠,随着她脚步,珠光折射在墙上,微微地摇晃着。
旋即那光影消失不见。
又微弱地投在阶地上。
再缓缓移过了长长青砖路,过了门槛,最后映在了宝马香车的绛红内壁。
雨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湿了华裙衣角,夏日潮湿气铺天盖地,香车四面绛纱飘摇,华盖羽饰,金勾银嵌,熏着名贵的熏香。那香气渐次在雨中蔓延开,分明这车中宽敞有余,可还是叫她透不过气。
稚陵只好悄悄掀开了红盖头,喘了口气。
黄昏时分,车舆辘辘行驶在长街上,料想今日,路上大约有许多看热闹的行人——她听着外头仍旧浩荡的雨声,礼乐声里,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声,习惯性捏了捏眉心。
雨打在车舆顶上,密密匝匝一片,像接连不断炸开的烟花。
稚陵无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红珊瑚珠串。
突然,车舆猛地停下,连带她发髻上钗环首饰一阵胡乱摇晃,叮铃铃碰得乱响。稚陵扶着车壁,周围蓦然静下来,只有雨声,没有了人声和礼乐声。
稚陵贴近窗口低声问阳春:“阳春,怎么回事?……是到了陆家了么?”
阳春的声音打着颤响起:“姑娘……到是到了,但——但周围全是……”
稚陵追问:“全是什么?”
“是禁卫!”
“禁卫!?禁卫来做什么——”稚陵心里一咯噔,难道……难道出了什么事?
阳春说:“不知道,看阵仗,像……像是……”后边的话,她却没有敢说。
稚陵吃了一惊,又听阳春宽慰她说:“姑娘别担心,姑爷正在问呢,……”她语调故作轻松地说,“说不准是,是过来观礼的客人……”
这话说得阳春自己都没有了自信。
稚陵忽然想起几日前那封赐婚圣旨,蹙着眉喃喃说:“观礼的客人。”元光帝他会来观礼么?
过了许久,阳春终于压低声音告诉她:“姑娘,能进去了!好像是……是陛下亲临,所以得查验每个人身份。”
稚陵不由立即攥紧了手指,心跳如雷,他真的来了?!
那日在月偏楼上之事犹在眼前。她知道中药一事不是元光帝所为,但她心里还是很介意与他那个失了分寸的一抱。
愈是回想,愈觉汗湿后背。
她勉强平复着心绪,下了车舆,以她的角度,除了望见脚下一片巴掌大的地方外,什么也看不到,被侍女搀扶着,一直走,一直走。
视野中出现了一片绯地金绣的精致衣摆,一双赤色缎靴,那人伸手牵住了她的手,灼热干燥,掌心有一层粗糙的茧,她认得出这是陆承望的手。
她还听他低声温柔道:“阿陵,小心台阶。”
稚陵实在很想问他,现在周围是什么情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一样,叫她汗如雨下。
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响得她心烦意乱,陆承望觉察到她的手攥着他很紧,猜到她所想,没一会儿,复又小声地开口:“阿陵,别担心,没事的。”
稚陵极低地“嗯”了一声。
阳春和白药两人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路森立着的禁卫。他们板着脸,甲衣在雨中泛着森冷的银光,目不斜视,手执刀兵。
而这一路的尽头处,则是他们的主人。
第82章
那人玄衣金带,冠戴整齐,大马金刀落座在尊位上。腰上躞蹀系着一柄长剑,黑漆漆的剑鞘上缠着一尾怒目凶视的银龙。
大抵是下雨的缘故,他抬过漆黑的眼睛直直注视他们的视线,被缥缈雨幕遮去了些许的幽冷,反而幽晦莫明。
此时,堂中除了陆太尉与夫人落座在了他的下首之外,旁的宾客莫不噤若寒蝉,只分立在堂中两侧。
他背后是一扇秋叶红山的玉屏风,堂中布置红绸红缎,在这么一片乌泱泱的红绸色里,他显得格外突出。
这场婚礼邀请的宾客,陆薛两家仔细商议过,最后只决定邀请了两家至亲,几位同僚,几位门生,以及一对新人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