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陵脸色泛白,眉目虽纤丽姣好,却显得像一款易碎的细白瓷瓶,瓶身描画的花样子固然好看,可已有了细碎的裂纹,若是用力一捏,再怎么好看,也会碎成一地。
她将就用了些饭菜,索然无味,倒是倦怠,本想练一支曲子,看到上回被她拨断的弦,尚没有接好,又失了兴趣,只干坐在罗汉榻上,小案上摊开一本书,她撑着腮,垂眸发愣。
眼前却莫名地又浮现出,她儿时认得的那个清秀孱弱的少年。
那时候,宜陵还不曾下大雪,——她还不曾家破人亡。
那年夏天,刚下过一场雨,雨霁初晴,她抱着小竹篮出门去采梅子回家酿酒,石塘街临水,水边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梅树,梅树正对一间院子,院门不常开,里头住着谁,她也不知道。
梅子树枝繁叶茂,梅黄时节,满树果实成熟,奈何她够不着,虽然费力踮脚,甚至搬来石头垫着,也摘不到她看中的那几只梅子。
背后响起陌生的少年声音:“小心——我替你摘吧?”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衣衫雪白,眉目清隽,皮肤很白,像是病态的白。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比她垫了石头踮着脚都要高,轻易地抬手扯住了梅子枝,摘下好几颗熟透了的梅子,放进她挎着的小竹篮里。
她笑着向他道谢,他又默不作声地回到院子里,关上门。走路姿势,略有跛脚。
后来端午佳节,娘亲带着她亲自上门,给人家送了点自家酿的梅子酒。这个少年身边似乎只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哑巴大叔,也许因此,他自个儿也沉默寡言。
不过他接受了她们送的梅子酒。娘亲说他看着怪可怜的,要是过节冷清,不如到家里来吃饭。
这个少年也没有如她想象中拒绝。
他去她家吃饭的时候,还送了她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本他自己誊抄的《宜陵梦录》。他看着不像什么有钱人,这套笔砚却都是名贵之物,哥哥那时打趣她说:“瞧瞧,我们阿陵一看就是读书的料,旁人送我只送什么瓜果蔬菜,送你都是湖笔徽墨。”
永平七年的春天,那个院子无声无息地又空了。她去摘梅子的时候,也再没看到过他。
只知道他名字里有个“清”。
他就是钟宴么?
稚陵问臧夏道:“钟世子……字什么?”
泓绿说:“清介,钟清介。娘娘,钟世子莫非有什么问题吗?”
稚陵却怔住,小案上的书页,被窗中灌进来的风吹得胡乱翻了两页。
她过了好久,才说:“没什么,随口一问。”
她有些疲倦,便道:“我睡一会儿,你们到未时叫我。”
她睡下后,臧夏悄悄跟泓绿道:“娘娘前几夜,几天几夜没睡好,难得有了睡意,咱们不要叫娘娘了,左右都没什么事。”
泓绿自也心疼她,想了想,虽可能娘娘醒过来要责怪她们,但——但责怪也就责怪了,娘娘这么煎熬,这些天是愈发消瘦了。
戌时左右,稚陵也没有醒,臧夏这才慌了神,过去一看,稚陵脸色晕着不正常的红,再一摸,竟已烧起来。
第9章
程绣陪着即墨浔用完午膳,还想在涵元殿多逗留一会儿,即墨浔却面色疏离淡淡,说还有政事,打发她回宫了。
程绣在宫里坐到晚膳时间,戌时左右,都不见即墨浔的车驾到来,在昭鸾殿门口踱来踱去,寻思着,自她入宫以来,陛下已连续数日到她宫中用晚膳。
虽不曾宠幸她,但她已将共用晚膳也划进恩宠无二的体现,便以为他今日也会来。
谁知到了戌时三刻,天已彻底黑了,方知他不会来。叹了口气,自个儿吃了顿饱饭,便想着,白日里跟裴婕妤约定好去拜访她,这会儿不用侍君,正好去承明殿坐坐。
程绣的昭鸾殿离承明殿颇有些距离。到了承明殿时,她抬头望去,只见这承明殿比她的昭鸾殿看上去,似乎素得多。
进了承明殿,见到裴婕妤,她倒是吃了一惊:“裴姐姐,你生病了?可要紧?宣了太医来看么?”
程绣落座在罗汉榻上,臧夏上了茶来,她没顾上喝,望见床帏里朦胧纤瘦的人影半靠坐着床头,压抑着咳嗽声,嗓音有些哑:“不碍事,大约是近两日天气冷,吹风着了凉……妹妹来承明殿,我倒是怠慢了。……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程绣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是此时见裴婕妤病了,那个小小请求又不大好说出口,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姐姐,上次尝了姐姐亲手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我便一直念念不忘,想向姐姐讨教,学着自己做。”
她心里正想裴婕妤会不会藏私不愿教她,谁知帷帐里女子顿了顿,便含笑轻声应道:“这不难,程妹妹若是跟我一起做一遍,也就会了。只是我现在……恐怕没法手把手教你,我将做法说给你听,你回宫后,找厨娘去做,再跟着做也一样。”
程绣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怪不得阖宫上下,多多少少都说裴婕妤温柔可亲。
她一喜,立即向她道了谢,又想起什么,说:“裴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裴姐姐……”
她初来乍到,宫里其余的妃子,虽草草照面过,却不知她们深浅。娘亲既然说来求裴婕妤指点,娘亲自然不会错的——她问完以后,眼巴巴望着天青帷帐里的人影。
这角度,只能模糊看到她的侧脸,烛光跳跃着,里头人不作声的时候,这里就一片寂静,令她觉得闷。
不知裴婕妤做什么把门窗都关得这样严严实实。
她转头,瞧见窗台上宝蓝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听到了裴婕妤温柔的声音,一一回答她的疑问,叫她茅塞顿开。
程绣走了以后,臧夏收拾着茶具,回头却看到自家娘娘微微仰着纤细脖颈,似乎在注视帷帐顶。
臧夏嘟囔说:“原还以为是陛下来了……不想是程婕妤。”
稚陵方才从睡梦里被臧夏唤起已是戌时。
臧夏见她发热,急得去请太医来,太医过来看了,说是吹冷风吹的,臧夏便说,定是娘娘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门口冷着了,连日又没睡好,累加在了一块儿,今日就发起热。
臧夏还要去涵元殿报信,被稚陵强行叫了回来,“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别去烦他了。”
臧夏便泪汪汪的,在门外,跟泓绿说着气话:“娘娘真是,一年到头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宫里的娘娘们,不就这点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陛下好,陛下也待自己好。现在不哭不闹把苦都吃进肚子里了,日后就还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顾娘娘阻拦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门做客,这想法只得放弃。
现在送走了程绣,臧夏自然有些怨怼,程婕妤坐了这么久,现在都亥时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娘娘,药煎好了,要喝吗?”泓绿从外头进来,端来药碗,坐在床沿,臧夏帮着撩开了帷帐,一瞧就又一惊,“娘娘怎、怎出了这么多汗?”
只见稚陵脸色泛着潮红,额头鬓角汗湿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稚陵却垂着黑眸,微微摇了摇头。
等臧夏擦完,泓绿犹豫着递来药碗。
稚陵端到唇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几乎要吐出来。
她不喜欢喝药,从小便是。
喝药一向是她的一大难题。
小时候,她生病喝药,哥哥每每都会买来城东张记的蜜饯果子,哄她喝完吃几颗蜜饯。娘亲给她顺着后背。连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着她喝了药睡下,才放心去当值。
她朦胧地回忆着。
手里这碗药却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咙间,苦得她沁出眼泪来,又吐出来了。
泓绿见她这样,心疼道:“娘娘,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们都晓得娘娘喝药十分头疼,——她怕苦。每回喝药,喝一碗,得呕出一半来,折磨得脸色苍白,如同上刑。
稚陵轻轻叹了口气,“不喝药,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好起来,怎么办呢。”
泓绿没什么话可说了,跟臧夏对看一眼,都晓得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夺了她的恩宠。
娘娘心头挂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陛下真的大婚,才会放弃。
娘娘不说她的心思,她们也不会在娘娘跟前提“皇后”两字,只是她们心里却都明镜似的,娘娘家世摆在那儿,只怕做到头了,也至多是贵妃……
皇后的位置,委实不是娘娘足够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稚陵喝了药,又随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发着烧,浑身都烫,她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身子轻飘飘,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不停地下坠着。
她朦胧记着明日要早些起来,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坚持这么久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病给打断,叫她前功尽弃。
况且,将近除夕佳节,除夕宫宴一向由她操办,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晓得,程绣新入宫,便封了婕妤,来势汹汹,只怕即墨浔也极看重她的家世,她样貌品德没什么可挑剔的话,若是能力也很好,便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了。
臧夏说去涵元殿报信,她的确有一刻想着,若她去了,即墨浔会来看望她么?他于自己而言是如父如兄的存在,是她心中的家人,若他来,她一定很欢喜。她却更怕臧夏报了信,他却不来。
那样,显得她在他的心中无足轻重,没有什么份量,反倒叫她心里难受。
以前,宫里的顾美人连着好些时日侍了晚膳,甚至还陪同游园,都说她得宠。偶有一次,顾美人许是一时糊涂,装病请他去看,谁知道被发现,……便失了宠,降成更衣。
后来,谁也不敢装病争宠。
稚陵心头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模模糊糊地睡着。
——
涵元殿的蜡烛快燃到了尽头,掌灯宫人悄无声息地换上。
吴有禄侍立在旁边,憋回去两个哈欠,第三个实在憋不住,悄悄掩着嘴角,就见批阅折子的陛下他似乎也极其烦恼疲惫,合上折子摔在了桌案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阖起眼睛,靠在椅背,如惯常般叫道:“稚陵,替朕揉一揉。”
吴有禄一下子精神了,小步挪到陛下跟前躬着腰应道:“陛下,婕妤娘娘今儿没来……。”
即墨浔这才倏地睁开了眼睛,望了眼稚陵一贯侍立的地方,的确只站着吴有禄,冷下脸,沉沉道:“朕险些忘了。”
吴有禄莫名觉得陛下又有些不高兴。
他直了直身子,翻开了下一本折子。
吴有禄便继续在旁悄悄打着瞌睡。
陛下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他这总管太监,也跟着晚睡早起,实在很辛苦,……他正在心底同情自己,冷不丁又听陛下摔了折子。
“啪”的一声,下手不轻。
这声音叫他的瞌睡顷刻如烟消散,眨了眨眼,只见陛下他眉目沉沉,漆黑双眼泛着冷意,嗓音冷冽:“一个两个都劝朕不要出兵,……短视。”
吴有禄觉着那一摞折子恐怕都是这样的内容,正想劝陛下,若不想看,现在夜深,不妨歇息。
但看陛下的架势,今晚不看完这一摞折子是绝不会睡的。
他自己也已被陛下摔折子摔没了瞌睡,这会儿终于精神了,还能在这位置远远地瞥见折子上一两个字。
原来群臣反对南伐的意见里还有一条:陛下年少无子,国本不稳,不宜开战。
吴有禄认为很有道理。只是陛下现在无心子嗣……各位大人他们,也委实没法在这件事上代劳。
又过了好一会儿,吴有禄当陛下已忘记刚刚的小事,谁知他批着折子,却又忽然顿笔,幽幽注视虚空,嗓音更沉了:“朕白日里叫了程绣来侍奉午膳,她便吃醋,……”
吴有禄哑然,没想到陛下还在想方才那事,恭敬笑道:“陛下,婕妤娘娘向来明理大度,不是争风吃醋的人……只怕是今夜风雪大,路难行,陛下亦未宣召,便没有来。陛下不如宣婕妤娘娘过殿来侍奉?”
陛下未置可否,目光却落在殿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