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日春阳高照,蒸腾酒香,弥漫在喧阗街市上,不知“醉”了多少人。
当俞府大公子被屠远侯府嫡女带人围殴的消息于傍晚传入宫中,俞太后勃然大怒。
鬓角银丝的美妇人勒令黎昭单独入宫。
皇室颜面,被一对佞臣爷孙反复践踏,哪还有威仪可言?俞太后也是趁着黎淙南巡,想要立一立威,不能让黎昭再无法无天了。
看着额头淤青的紫裙少女,俞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吩咐凌霄宫的管事嬷嬷上前掌嘴。
对太后唯命是从的老嬷嬷撸起袖子,抬手就是一巴掌,却被黎昭拍开手掌。
腰杆挺直的少女瞪着老嬷嬷,记起前世被绑缚在床上任萧承“摆布”的耻辱。
始作俑者是太后,帮手就是这个姓戴的老婆子。
这笔账还没算呢。
“反了你!”俞太后被气得脑仁嗡鸣,“来人,将黎昭摁在地上。”
两名侍卫走上前,一人架住黎昭一条手臂,动作粗鲁,桎梏住不服气的少女,正要使用蛮劲儿,忽听一道厉呵传来。
“朕看看谁敢动她?”
话落,一袭玄黑龙纹的帝王跨入高高的朱红门槛,黑绸在霞光中散发光泽。
一众宫人跪地请安,包括戴嬷嬷和桎梏黎昭的两名侍卫。
太后起身,生平第一次与儿子动怒,“黎昭怂恿仆人殴打皇亲国戚,有错在先,哀家对她施以惩戒,还需陛下首肯吗?”
这个太后当得憋屈,黎家爷孙一日不除,她一日不安宁。
萧承来到黎昭身边,先是瞧了一眼少女额头的伤,随后看向自己的母后,缓和了语气,“俞骋夺人所爱在前,调戏人妻在后,朕都看在母后的面子上,睁一只闭一只眼,有来有往,母后就不要追究黎昭的过错了。”
“我没错。”黎昭忽然开口。
萧承余光所及,是少女倔强的脸蛋,他没有计较,拉住黎昭的手腕转身向外走,没去管自己母后阴沉的面庞。
“陛下,皇室不容佞臣血脉!”
萧承顿了顿步子,没有回头,强拉着黎昭离开。
通往御书房的甬道上,手心那细细的腕子一直在拧动,试图挣扎,萧承转眸看向不肯随他走动的女子,加重了手劲儿,哪知黎昭突然坐在地上,不顾仪态和旁人的目光,破罐子破摔。
随行宫人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萧承被迫弯下腰,压低嗓音淡淡道:“别闹了。”
黎昭不依,使劲儿掰着他的手,那股被拘束、被钳制的憋屈,充斥在胸口,压抑至极,“放开我。”
萧承抿抿唇,在曹顺准备驱散宫人时,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将少女整个举起,扛上肩头,改了方向,大步走向燕寝。
黎昭视线翻转,胃部翻涌,头皮充血,直到被萧承放倒在燕寝的雪白毡毯上才有所缓解。
正趴在夕阳中的玳瑁猫跃下窗子,落在雪白毡毯上,蹑手蹑脚凑近少女,喵喵地叫了起来。
黎昭没理它,撇着小腿坐在毡毯之上,躲开了帝王伸来的手。
坐着不动。
萧承慢慢蹲在她面前,即便收敛住气场,颀长的身躯仍形成压迫感。
“非要任性,不能像以前一样吗?”
黎昭这才看向他,“臣女以前什么样?”
她呵笑一声,眼尾被射入窗棂的晚霞拉长,乌黑的清瞳变得浅淡,“我以前也很任性啊,陛下只是不在意、不了解罢了。”
萧承哑然,喉咙涩涩的,自行降了火气,黎昭说得没错,他以前不曾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视线落在黎昭受伤的额头上,他命人取来药箱。
黎昭推开他挤出药膏的手,不买这份人情,“臣女要出宫。”
“抹了药再出宫。”
“不抹。”
“那就僵持着。”
黎昭讥诮道:“反正我是闲人,不像陛下日理万机。”
看谁吃亏。
御书房阁臣齐聚,有要事相商,萧承的确没精力兼顾两头。他强行扣住黎昭的后颈,用另一只手为她上药。
换来了心平气和相处的假象。
萧承那双浅棕色的凤眸,看透了少女的排斥,他眼含痛色,扣住少女下巴,“黎昭,别逼朕强娶你入宫,朕不想闹到那般田地。”
他想要黎昭变回以前的样子,依赖他、倾慕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他想要黎昭变回曾经那轮骄阳,熠熠生辉,朝气蓬勃。
昭昭,明也。
不该被蚕丝束缚,失去光耀。
可无奈的是,他好像无法用这重身份与她好好相处。
在他陷入沉思间,黎昭突然抓起玳瑁猫的后颈,一把塞进他的怀里,在他下意识抱住时,趁机拉开距离,头也不回地跑开。
琉璃珠帘来回摇曳,璀璨折射。
有侍卫进来请示,是否放黎昭通行,萧承摆摆手,没有阻拦。
黎昭出宫后,直奔宫外马厩,却见车夫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蹲在马匹前,正与一名医者打扮的老人抢救着侯府的马匹。
旁边还蹲着齐容与。
她问:“怎么回事?”
乌眼青的车夫急忙起身,“大小姐,你可出宫了,咱们的马匹被俞府的人喂了药,正被施救呢。堂堂皇亲国戚,搞这些小动作,够无耻的!”
黎昭看向车夫的眼睛,又看向口吐白沫的马匹,这一日还真是跌宕起伏。
黎昭再没心思去理睬黎凌宕一家了。
齐容与站起身,双手随意搭在胯骨上,“够阴的。”
黎昭转头看他,不自觉放柔语气,“你怎么来了?”
“听闻你被太后召入宫,我来瞧瞧。”齐容与弯腰,仔细打量她额头的伤,眉眼微动。
黎昭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有点跟俞家怄气。”
“有太后这层关系,正面与俞家斗气,于你不利。”
齐容与说得云淡风轻,句句不提“不放心”,句句都是“不放心。”
黎昭看向拉扯的马匹,“不能就这么算了。”
青年沉默片晌,挪挪下巴,“走,说理去。”
“说理?”
怀着狐疑,黎昭在入夜后,被齐容与带到俞府后巷。
两人身后还跟着伯府小童齐轩,以及老将魏谦。
齐容与站在风中静听了好一会儿,当有府中人乘马回来的动静传入耳中,他判断出马厩的位置,看向同样仰着脸的黎昭,“做过缺德事吗?”
黎昭眨眨眼。
齐容与笑容清爽,看起来光明磊落,“敢不敢?”
黎昭虽是将门之女,但这些年为了迎合皇室的规矩,一直以闺秀淑女的规范约束自己,哪会做缺德事啊。
敢于抛头露面,与敢做缺德事是两码事。
看她懵懂的模样,齐容与拉她走向小童和老将,“我一个人进去,你跟他们去墙角那边,配合我来个声东击西、里应外合。”
黎昭抽回袖子,折返回去,站在墙根,也朝他挪了挪下巴,虽不知他的谋划,但打算肆意一回。
谁让俞家人卑鄙无耻。
潜意识里,她对他充满信任。
夜幕之中,腰如约素、肌如雪的少女透出的倔强和无畏,惹笑了青年。
算作默许。
他提醒黎昭要先跃上墙头才行。
黎昭忽然没了气势,她不会功夫,“你拉我一把。”
齐容与点点头,绕到她身后,大手自然而然要去握住她的腰肢,却在一瞬间僵住了手臂。
看着那截被裙带勒出的细腰,他踟躇了,没来由有些不自在。
算了。
他率先跃上墙头,观察着戒备还算森严的俞府,幼时就学会观察敌营的人,练就了一番敏锐的洞察力,在鳞次栉比的府邸中,寻到一条通往马厩的隐蔽路线。
随后朝墙外的黎昭伸出手。
黎昭伸手握住那只温热的手掌,借力跃上墙头,身姿轻盈如燕。
借着黑夜遮掩,齐容与拉着黎昭一路穿梭,大手握着她的手腕。
当老将磕了磕烟杆,点燃一串炮竹丢进后院墙角,巨大的爆破声,引来大批护院,与此同时,一道婉转古怪的口哨声,突然响彻在另一个方向,紧接着也是一阵炮竹声,马厩中不说百马齐鸣,也是纷纷躁动,嘶鸣着挣脱着束缚。
百匹骏马巨大的拉扯力,让马厩轰然坍塌。
众马奔出,闹得府中鸡飞狗跳。
混乱中,黎昭被齐容与带离俞府,生出报复的快意。
做了缺德事,反倒畅快了。
谁让俞家人不讲道义在先,又依仗太后横行霸道。
齐容与扶着黎昭跃出墙头,朝小童和老将挥挥手,示意兵分两路引开追出来的大批护院。
小童跺跺脚,拉着老将跑开,边跑边嘟囔:“公子见色忘友!”
另一边,被追逐的青年见少女步子太小,忽然下蹲拍拍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