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青年背手踱步,懒洋洋踢着山路上的石头子,没有靠近,也没有远去,像是在兑现自己的承诺,永远不会逼迫她,但只要她愿意,他永远是她触手可及的。
“我在家中行九,是老幺,除了我和三哥,其余兄长皆已成亲,嫂嫂们时常拿兄长们同我比较,说我这样的郎君,提着灯笼都难找。黎昭,你提着灯笼找到了,是不是该珍惜?”
他抱臂,叉开一条长腿微微曲膝,颇有几分骄傲,又有几分委屈,“这么好的郎君,错过就难遇了,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啊?”
说着,他偷偷打量蹲在不远处的少女。
暗中跟踪她一路,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哪有一点儿释然的洒脱啊。
傻姑娘,被人捏住把柄又不是自身的错,何必折磨自己呢?
银汉迢迢,广阔无边,孤月一点萤,云绕几匝,忽明忽暗,照不亮昊穹,黎昭的心田却徐徐升起一轮月,皎皎长明。
她站起身,擦了擦眼角,不管不顾地奔向了明月。
日月相依,璀璨可及。
当被黎昭抱住腰身时,齐容与微耷双肩,侧目看向少女,缓缓抬手插入少女柔软的长发中,扣住她的后脑勺。
“傻黎昭,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非要自己扛?”
黎昭在男子温热的胸膛中闭上眼,闷闷道出实情。
原来是以他的婚事为要挟啊,齐容与仰头望着云月,与她说起自己的计划。
须臾,灯盏重燃,少女趴在青年的背上,提着灯柄,为他照亮前方的路。
青年背着少女,嘴角带笑,晃晃悠悠一路前行。少男少女,隽永美好。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①。
朝阳是不会沉沦的,昭昭,光也,明也。
第42章
漏尽更阑, 宁谧广阔的郊野上,两道相贴的身影穿梭在浮翠流丹的春夜。
黎昭挑灯盯着齐容与的侧脸,喃喃道:“你可别是镜花水月。”
脚步轻快的青年扭过头, 好笑道:“我以前还担心你是嘞。”
“我现在比你更担心。”
“这么怕我消失啊?”
黎昭趴在他肩头,下巴抵在一处最硬的骨头上, 放任自己变得傻里傻气, “这么好的人,哪儿找去啊?不会是大梦一场空吧。不行不行, 我要掐醒自己,可不能空欢喜。”
“嘶。”
黎昭眉眼弯弯,又掐了一把, 透着慧黠的小坏。
被掐疼的青年停下步子, 将少女放在地上,朝着她的臀重重拍一下,以牙还牙。
还好有夜色遮挡面靥的娇羞,否则黎昭就要学田鼠, 找个地洞转进去了,“你打我。”
“不是你掐我的时候了?”
黎昭扁嘴, “我还没答应嫁你呢, 你就打我, 日后,我哪有好日子过?”
看她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 与适才那个蹲在地上闷头哭鼻子的傻姑娘大相径庭,齐容与捏住她两侧雪腮,道:“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嫁了我就要隐藏功与名, 做最寻常的田园小妇人。黎大小姐,愿意不?”
澄澈墨空,星月暗淡,隐藏的冶艳似都凝聚在青年的眼中,炯炯熠熠,勾勒出天底下最好看的内双狭眸。
加之舒眉如弓,鼻似玉葱,颔颊流畅,骨相优越,怎么看都是提着灯笼找不着的。
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黎昭觉着自己更适合归隐田园了。
她提着灯笼踮脚仔细看,眉眼不自觉变得温柔。
专注的少女,侧脸被灯火萦绕,清瞳漆黑潋滟。
齐容与从黎昭的瞳仁看到了夜幕中的林濠,还有林濠中的自己。
他捧起黎昭的脸,作势要亲吻,被黎昭笑着躲开,纨素长裙在夜风中翻转,纤巧灵动如一颗偷偷化为人形的星榆,与澹荡春色缠络,美得如诗如画。
齐容与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不让我亲是吧?”青年撸起袖子,朝少女扑了过去,将人抵在路边一棵杨树上。
黎昭这会儿玩心大,捂住嘴,眼梢弯得像月牙,说什么也不给亲。
两人嬉闹在径斜,没去在意时辰。
齐容与吻在她的手背上,隔着一只纤柔的小手,放纵沉醉,直到侧腰一疼。
被黎昭狠狠掐了一把。
他故作痛苦,捂住侧腰倒在地上,曲膝蜷缩,颇为无赖。
黎昭蹲在一旁,用手戳了戳他的脸,“很好,以后我掌家,你来做弱不禁风的绣花枕头。”
齐容与不再装疼,单手撑头,惬意优哉,“吃软饭吗?我擅长啊。”
黎昭又要掐他的腰,被他捉住手,用力一拉。
少女扑倒,自青年胸膛抬起脸。
青年笑吟吟道:“我媳妇咋这么好看,这软饭必将吃得香。”
他抚上少女的黛眉,用粗粝的拇指轻刮,“再等等,等熬过此劫,咱们就成亲。”
倘若太宗皇帝亲授的丹书铁券不能打消天子夺爱的意图,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与黎昭遁隐了。反正朝廷没了他,又不会影响国祚,而他想象不到失去黎昭后的情形。
三哥和七姐,是他备选方案的助力,也是关键所在。
他习武的初心是希望国泰民安、海宴河清,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丢弃初心,因三个人理顺不开的情爱引发动乱而民不聊生,但他可以有所弃,放弃身份和地位,义无反顾奔向黎昭。
墨空下,呢哝缱绻的情话,触动了少女的心。
黎昭趴在他怀里,十指相扣,“为我放弃拥有的一切,值吗?”
“娶媳妇,委屈媳妇,只为促成自己的成就,再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掩盖亏欠、麻痹良心,那是男人吗?那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这世道,只约束妻子要忠诚丈夫,对丈夫不离不弃,可丈夫呢?是否也能同妻子风雨同舟?很多男人只是丈夫,而非大丈夫。”
齐容与仰躺,敞开双腿,让黎昭躺在他的身上,像一叶扁舟载着月光飘荡在天地间,“我可不想自己的媳妇哭着说遇人不淑、嫁错人了。再说,我本就随性,可入仕、可归隐,没什么好纠结的,但有一日,需要我捍卫江山社稷、保护黎民,我会义不容辞。”
黎昭彻底陷入这叶带有体温的扁舟,不由生出骄傲,她钟意的男子,顶天立地。
他们在日出前回到皇城,约定双方“助力”集结前,以退为进,与那个不懂爱却要索爱的帝王虚与委蛇,将戏做足。
独自回到侯府后巷的黎昭手提灯笼,面向站在大批宫侍前的玄衣帝王,微微歪头,步履从容地越过。
等待一夜的帝王眯眸,恍惚重逢了当年那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跋扈少女。
“昭昭。”
“都结束了,只不过差了八、九个时辰,陛下不会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吧?”
萧承看向她的侧脸,看她淡淡然一副冷清的模样,说不出的患得患失,像有巨石悬在心头,无法落地儿,“真结束了?”
“不然呢?我会一个人回来?”黎昭目不斜视,不愿多赠半点余光。
萧承露出淡笑,但心里还是飘忽不定,总觉得不真实、不踏实。
“那,随朕......”
“困了,陛下总要体恤一下臣女吧。”
“好,你暂且回府休息,晚些,朕派人接你入宫,皇姐多日不见你,想与你说说话儿。”
好憋脚的理由,黎昭闭闭眼,忍了下来,没答应也没拒绝,施施然走进府门。
另一边,重新现身的齐容与在吏部领了罚。
官员无故不上值,缺一日,处笞二十小板,夺一月俸。
齐容与缺了半日,也按一日处置了。
吏部尚书打趣道:“人不轻狂枉少年,但不能怠工,更不能无故缺勤,齐将军要记打啊。”
领了二十小板的齐容与站起身,磨磨后牙槽,深知吏部小厮下手重了!这打板子啊,极讲究手法,掺和人情世故,吏部尚书之所以授意下狠手,多半是看陛下脸色行事的。
看来,在他和黎昭失踪的一整日里,陛下的脸色沉如锅底。
青年佻达一笑,签了字,没事人似的离开。
吏部尚书抖三抖,明明授意小厮下狠手的,怎么看他不痛不痒的?陛下不会觉得自己是有心偏袒他吧......
这个年轻人,不会是故意装出毫发无损以示报复吧?
齐容与走出尚书府,拐进一旁无人的小道,扶墙缓释了会儿,一瘸一拐走了几步。他这人脾气好,但不爱吃亏,吏部那个老匹夫摆明了借他巴结陛下,他就偏逆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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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补了回笼觉的黎昭刚醒来梳妆,就被宫里派来的御前侍从催了几次。
黎昭上了不同以往的浓妆,又换上华丽的衣裙,乘车入宫,在途经下马石时,也未像其余官员那样徒步入宫门。
御书房内,黎昭坐在为她专设的小方桌前,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
萧承偶然瞥一眼,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大多数精力还是放在处理要务上,但曹顺注意到,帝王批阅奏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些无法专注。
“曹顺,递她些话本。”
曹顺哈哈腰,微词在所难免,哪有人会在御书房看话本啊,帝王也不怕有损贤名。
可帝王令,只能照办。
俄尔,黎昭面前多了一摞话本,她随意挑选起来,刚巧凌霄宫的戴嬷嬷替太后来送燕窝。
总是一副严肃面孔的戴嬷嬷朝御案上的帝王规矩行礼,禀明来意,亲手拿出食盒中的燕窝,等着曹顺试毒。
黎昭向后一靠,“陛下,臣女想吃燕窝。”
戴嬷嬷看向坐没坐相的少女,以及她手里的话本,花白眉头紧皱,“这是太后为陛下准备的,仅此一碗,黎姑娘想吃,大可回侯府去吃。”
“陛下,臣女想吃。”
萧承继续朱笔批红,没有抬头,“拿给她。”
戴嬷嬷投向黎昭的眸光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