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敢在御前讨价还价,除了黎淙和黎昭这对爷孙。
凌霄宫内,鬓霜白的太后对镜扶了扶发髻,沉声道:“太医院配置的乌发方子是愚弄哀家的吗?”
为何白发愈来愈多?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答。
太后未至四旬,比寻常五旬妇人的白发都要多,而俞家人并没有早早白发的先例,究其缘由,还不是郁结在心,长期得不到纾解。
郁结的缘由,不难猜测。
脸颊消肿的戴嬷嬷走上前,拿起木梳为太后打理碎发,“回头,老奴托人去宫外寻几位名医,说不定会有奇效。”
通过铜镜看向陪伴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老尚宫,太后更觉烦闷。
自己的人被一个佞臣的孙女当众羞辱,这口气实在忍不下。
“派人打听一下,黎昭和贺云裳结过什么梁子。”
“老奴私下里打听过,并没有什么梁子,当初贺云裳还是黎昭推举到御前的。”
太后拿起一支金银簪,斜插入鬓,嘴角泛起一丝玩味,有人过河拆桥,有人睚眦必报,这就是梁子的所在!后宫风风雨雨二十载,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儿,勾心斗角往往起于日常琐事,久之积怨。
太后看向一蹦一跳进门的俞嫣,默叹一声,“嫣儿,你争气些,斗不赢黎昭,就去效仿她死缠烂打,早晚打动陛下的心。人心,肉长的!”
俞嫣低头瘪嘴,“表哥不给我机会。”
“自己争取!”太后恨铁不成钢,“后宫的女人,哪个不是自己争来的荣华富贵?等着别人投喂,早就鸠形鹄面了。”
俞嫣使劲儿回想,黎昭以前最喜欢在御前献舞,招摇过市,自己也要效仿吗?
御书房内,黎昭坐在小方桌前,用力翻动话本,纸张在指尖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连宫人们都看不下去了,埋头在一摞奏折中的帝王却平静如常。
为黎昭捏肩的贺云裳加重了手劲儿。
黎昭“嘶”一声,扭头瞪她,凶巴巴的,“捏疼我了,这么大力气,背我去御花园赏春好了。”
贺云裳面无表情,再隐忍的性子,都快被黎昭气“冒烟”了。
黎昭看向御案前的那位,“承哥哥,臣女想去御花园。”
萧承正在修改内阁的批注,淡淡“嗯”了声,算作回应。
黎昭扬起下巴,抬高一只手,等着贺云裳俯首下蹲。
素面朝天却难掩姿容的女子敛了敛气性,快要维系不住表面的淡然,她蹲下来,背起黎昭,脚步艰难地向外走。
忆起前世被贺云裳抱出凌霄宫的狼狈经历,黎昭在她耳边笑道:“不必装柔弱,陛下没有抬头看你。”
被羞辱、讥诮,不足以刺激贺云裳的心,可那句“陛下没有抬头看你”,还是让自认坚韧的女子顿了步子,继而健步如飞。
黎昭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馥郁花香伴着牛乳香,引人垂涎。黎昭盯着女子柔美的面部轮廓,忽然自衣袖里拎出一条小青蛇。
故技重施。
可这一次,贺云裳没有被吓到,过于云淡风轻。
黎昭拎着假蛇在她眼前晃荡,“是不是养蛇人,都不害怕蛇?”
“听不懂黎姑娘在说什么。”
“哦。”黎昭继续晃荡假蛇,徐徐说起自己上次在宓府被蛇咬伤的遭遇,“之前苦于没有线索,但现在有了。贺掌司觉着,如果我派人全面调查你,是否会调查出什么?”
贺云裳一只脚刚迈进御花园的月门,骤然停下步子。
“内廷之人谋害官眷,贺掌司可知该以何罪论处?”
少女笑吟吟的,将假蛇缠绕在贺云裳的脖子上,宛如一条竹叶青盘踞在羊脂美玉上,“勒”得贺云裳呼吸不畅。
她放下黎昭,扶住月门喘息,开始慌了。
屠远侯府幕僚众多,不乏探子,一旦锁定目标,着手调查,不说易如反掌,也能顺藤摸瓜查到蛛丝马迹。陛下若知她谋害过黎昭,结果可想而知。
她扯下颈间假蛇,视线落在黎昭的腕子上,一只翠绿飘花翡翠镯与这条假蛇的色泽几乎一模一样,可假蛇勒住她的咽喉,翡翠镯子却在滋养黎昭。
命运不公。
她整理好情绪,将假蛇递还给黎昭,“不懂黎姑娘在说什么,但黎姑娘日后有什么需要,奴婢马首是瞻。”
聪明人在岔路口权衡利弊,做出利于自己的决定,能屈能伸。
这不是不打自招,而是在隐晦承认错事后立即做出讨好示弱之态,将功补过。
黎昭都想为她抚掌了,也不捅破窗纸,慢条斯理走在草长莺飞的石头小路上。
来到上次的临水半面廊,黎昭随手捡起地上的柳条,一路穿梭,蹦蹦跳跳,落在贺云裳眼中并非烂漫,只觉乖张。
走到廊道尽头,黎昭回眸,眸光幽幽,“再次让人捏住把柄的滋味如何?”
贺云裳双手交叠在身前,腰杆挺直,姿态优雅,“黎姑娘有吩咐直说。”
还挺爽快,黎昭也不客气,背手问道:“陛下是不是让你引诱过齐容与?”
“是。”
“那我让你去引诱陛下,办不办得到?”
“办不到。”
“为何?”
“会掉脑袋。”
“就不怕我拿着有关毒蛇的证据去御前告状吗?”
贺云裳耳边回荡起帝王淡淡的警告,是不容她靠近的警告,“陛下洁身自好,不容女子近身,奴婢如何引诱?”
“我不是给你创造机会了,只要我在御前,就有你接近圣驾的机会。”
见贺云裳不再言语,黎昭知道她在认真权衡,也不催促,背着手欣赏沿途的春色,手里的柳条随着她的步子摇摇曳曳。
蓦地,黎昭快步躲到一棵梧桐后,探头看向正在水池边练舞的俞嫣。
教习俞嫣练舞的人是来自礼部下边教坊的舞姬。
俞嫣练舞能做什么?无非是取悦帝王。
黎昭计由心生,施施然上前,背着手一副小夫子的姿态,却是俞嫣眼中的不速之客。
“你怎么在这儿?”
黎昭啧啧啧,“你练你的舞,管我做什么?”
俞嫣不想跟讨厌的人多费口舌,继续按舞姬的指导练舞。
黎昭靠在树干上,连连摇头,还热心肠地上前,拿着柳条甩在俞嫣的腿上,“动作不优美,该这样。”
说着,黎昭亲自示范,动作俏皮灵动,宛若彩蝶戏春风。
随后,黎昭又甩了俞嫣一下,“这也不行,看我示范。”
俞嫣虽嫉恨黎昭,但不得不佩服黎昭的舞蹈功底,一招一式考究到极致。
一旁的舞姬都忍不住叫好。
俞嫣不解,“你为何愿意指导我?”
黎昭哂笑,巴不得被她取代,彻底悠闲清净。
两名少女暂时达成共识,在池边一个教、一个学,翩跹如燕的身姿落入帝王眼中。
放下一摞奏折、短暂偷闲的帝王带人前来御花园,想要看看黎昭如何针对贺云裳,无意中瞧见这样的场景。
他抬手屏退众人,独自站在起伏交错的假山石旁,静静看着翩翩起舞的“小蝴蝶”,眼底溢出春日的柔光,却在听见黎昭与俞嫣的对话时,凝住了笑意。
“我都教你几遍了,怎么还是学不会?这哪是去御前献舞,是去献丑才对。”
“黎昭!我没让你教,是你上赶子的!”
“好好好,我上赶子,还不是对你寄予厚望。”
“对她寄予什么厚望?”低沉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是阴沉着脸的帝王在发问。
众人相继曲膝请安,只有黎昭杵在池边一动不动。
少女心思百转,寻找着搪塞的理由。
萧承刚迈开步子走向黎昭,头疼陡然袭来,他身形微晃,不动声色屏退所有人,除了黎昭。
池边一对男女,相顾无言。
黎昭脚底抹油,被萧承抬手拦下。
“讲清楚,寄予哪些厚望?”
黎昭想要呛声,但一想到自己和齐容与的计划,抿抿唇忍了下来,却也无言以对。
萧承走近她,“心虚什么?”
黎昭觉得好笑,她才不是心虚,只是总不能承认自己的小心思,想让俞嫣取而代之吧。
“赏歌赏舞,陶冶情操,陛下不喜欢观赏臣女跳舞,总要有一个人能博得陛下的青睐吧。”
萧承毫不掩饰地冷哂,摆明了在嫌她假惺惺。
黎昭也不气,一本正经道:“没别的事,臣女先告退了。”
萧承不想计较的,他们的关系不说冰冻三尺,也是冰萃七分,不能再恶劣下去了,可头疾的滋扰搅得他心绪烦闷,在黎昭没得到首肯就打算逃之夭夭时,他伸出手,一把扣住黎昭的后颈,将人抓了回来,攥紧她的手腕。
“昭昭,陪陪朕。”
黎昭腕骨很疼,抬起另一只手推搡,语气极差,“放开我,好疼!”
头痛加重,萧承不容她离开,似乎只有她的陪伴,才能缓释头疾。
被他攥住的少女不老实,对着他又推又踹,毫无温柔可言,令他烦闷的情绪雪上加霜,可纵使这样,还是不想松开她。
黎昭气急败坏,使出全力抗拒,失手之下,将本就身形微晃的帝王推进了池子。
哗啦一声。
溅起大量水花。
黎昭呆若木鸡,这算不算弑君?她左右看看,作势要跑,笃定萧承过后不会追究,前提是不被其他人瞧了去,继而传入言官耳中。
吃一堑长一智,黎昭在宫里最惧怕的就是那些花白胡须的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