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面色凝重, 尤其是黎淙。
“陛下的头疾是从何时开始的?”
同样候在殿外的曹顺摇摇头:“很久了, 一直查不出病因。”
老者默叹一声, 见院使携御医们背着药箱跑进寝殿。
夤夜褪尽时,泠泠晨风起, 晓色熹微,渐渐冶艳。
寝殿外只剩下曹顺带领的御前宫侍,寝殿之内, 太后陪在龙床旁,面容憔悴, 愁上眉头。
慧安长公主端着药膳走进来时,太后正在龙床边默默抹泪。
“母后......”
“你来了。”俞太后逼退泪意,接过药膳,想要喂昏迷不醒的儿子食用一些,却徒劳无功,“罢了,饿上一两顿无妨的。”
慧安长公主坐在一旁相伴,她本打算近日与母后和弟弟辞行离宫前往青山上修行的,至此不问世俗红尘,可此刻她只字未提,打算陪着弟弟走出这段感情纠葛。
作为长姐,她爱莫能助,只有陪伴。
黎昭没有错,错的是弟弟,可她相信弟弟只是纠结于一时,会有放下的一天。风霜雪雨、斩棘折刃的帝王路上,情爱永远不是最重要的,这是为帝者的宿命。
萧承昏迷不醒,由内阁首辅暂代朝政。重臣不免窃窃私语,认为陛下该广纳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以防变故了。
他们为此求到了太后面前。
杲杲日光斜照在芊绵枝叶上,投下横斜疏影,待日落,疏影消失,了无痕迹。
龙床上的萧承动了动眉头,纵使耳边有人轻唤,可就是醒不过来。混沌中,他置身冷宫一隅,见一青衫男子坐在陋室前的石阶上,年过中旬,英挺沉稳。
“来了。”
萧承面露疑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你是......”
青衫没什么情绪,一双浅棕瞳仁被月光映得更淡,“如果我说我是你的一缕执念,让你放不下黎昭,又想让你放弃黎昭,你会觉得荒诞离奇吗?”
萧承有诸多疑问想要询问青衫,譬如他是否患了癔症,才会幻想出一个中年的自己。
他走过去,闻到一抹茉莉香,是从陋室飘散出的,是黎昭曾经最喜欢的香料味道。
他坐在青衫身边,离得近了,才发现年过四旬的人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几根银丝掺杂在束冠的墨发中。
执念,那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后仍不愿解开的心结,可他才二十岁出头,哪里来的风霜留痕成执念?
“你为何一再提醒我保黎淙?”
“为了黎昭。”
“不保黎淙,黎昭会恨我?”这一点不难理解,但凡想要留黎昭在身边,就必须保住黎淙,至少不能因自己令黎淙置险境。
“不是。”青衫从一旁的小炉上提壶,斟了一杯热茶,待茶汤趋于镜面时,映出青衫更为深邃的轮廓,“保黎淙,是为了让黎昭可以安度余生。”
“你在说什么?”
“想听听我的经历,或者说你日后的经历吗?”
萧承眉头拧成川字,听得云里雾里,“你是前世的我?”
“可以这样认为。”
“我拒绝。”
没人可以拟定他的人生,若预知了自己今后的道路,就要按部就班走下去?他宁愿不掀开玄之又玄的命运,自己躬身探索。
前世是曾经,往后是将来,注定有偏差。
青衫一笑,也不强迫,“总有一日,你会想要知道的,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放黎昭自由,成全黎昭,也是成全自己。”
萧承不解,若他是自己的一缕执念,为何能做到放不下黎昭又要放黎昭离开?
“我想知道一点。”萧承握紧衣袂下的双拳,“前世的黎昭,嫁给了齐容与吗?”
青衫吹一口茶汽,眉眼几许深沉,“赟延二十一年年末,黎昭积郁成疾,不治而亡。”
赟延,是他的年号。
赟延二十一年,他刚满三十岁,而黎昭才仅仅二十六岁......
萧承不可置信地看着被茶汽氤氲面庞的青衫,待萧承想要问清楚,青衫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只剩一句似叹非叹的告诫。
黎昭因思念已故的祖父积郁成疾,黎淙的死与你有关,你们之间隔着黎淙的一条命,前世不得解。
“你胡说,胡说,与朕无关,即便有关,也是你的罪孽......”
“陛下,陛下?!”
萧承在胡言乱语中睁开眼,耳边是曹顺的呼唤,他呆呆望着明黄的承尘,像极了鬼压床,无法动弹。
他为何频频梦到中年的自己,真的有前世之说吗?
“寻个术士来。”
曹顺有点懵,“......啊?”
身体慢慢有了知觉,萧承在曹顺的搀扶下坐起身,颓然地靠在床围上,“寻个术士来。”
另一边,在御前已摊牌的齐容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带着黎昭出现在人前。
黄昏时分,璀璨晚霞胭脂色,红彤彤弥漫天际,青年以臂弯夹着黎昭的脖颈,一面说笑,一面带她走向懿德伯府。
两人商量着离城的时日,没受宫里那位头疾的影响。
两个人的感情很狭窄,容不得其余人与事。
正式纳征下聘后,齐容与打算带黎昭先去北边关见一见父亲。齐枞因总兵的身份,不能随意离开北边关,但黎昭若不愿去,齐容与也不会勉强。
黎昭顺势歪头靠在他的臂弯,将身体的重量倚在他的手臂上,“你说过北边关的日出很壮丽,我倒是想要看一看。”
“那咱们三日后出发。”
“这么快吗?”
“侯爷彻底将兵权交给陛下需要很长的时日,咱们与其静等,不如绿蚁醅酒驾小舟,先畅游一番。”
齐容与越说眼底越潋滟,勾着黎昭的脖颈将人无限拉近自己,贴了贴黎昭的左脸,惹得黎昭嫌痒眯起左眼。
“呦,打情骂俏呢,羞不羞啊?”
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调笑。
半大的小童双手叉腰立在屋顶,哼哼唧唧地撇嘴。
小童的身旁,坐着个清瘦矍铄的老将,点一杆旱烟,惬意地抽着。
随姜渔一同回来的老将魏谦朗笑,摇头晃脑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齐容与朝老将扬扬下巴,压根不理小童,带着黎昭去了自己房里。
小童跺跺脚,扭头看向老将,语气一转,变得忧虑,“你说,公子和老侯爷放弃兵权,带黎姐姐归隐,意味着失去一部分势力,回头陛下出尔反尔,会不会让他们永无宁日啊?”
老将斜楞一眼,“小小年纪,杞人忧天,你要相信,狡兔三窟。”
“啥意思,你们瞒着我暗中做了什么?”
老将翘着二郎腿晃脚,与刚刚爬上屋顶的白衣男子对视一眼。
齐笙牧盘腿而坐,“有酒吗?”
“问对人喽,老夫从不缺酒。”老将解下腰间酒葫芦,扔了过去。
齐笙牧拔下盖子,仰头隔空灌酒,胜雪白衣与晚霞交融,浸染霞色,烈烈如火。
某座庭院的正房内,齐容与刚合上门,就将黎昭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黎昭懵懵的,被他抱到乌木桌上。
齐容与双手杵在黎昭身侧,“我昨晚做梦了,你猜我梦到了什么?”
提起梦境,黎昭想起第一次被他吻住的场景,就是发生在他意识不清时。
“我不猜。”
“猜猜啊。”
黎昭没好气道:“有人表里不一,竟想些不正经的事。”
齐容与摊手,直呼冤枉,立即改口说自己梦见了他们大婚,但没梦到洞房。
黎昭双手交叠,捂住他的嘴。他不臊得慌,她还臊呢。
齐容与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掌心,然后盯着少女水润的唇,就一直盯着。
目的,昭然若揭。
直把人盯得红了耳朵。
有种被叼进狼窝的被动,黎昭单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试图推开些间距,“我该回府了,爷爷等着我呢。”
以老侯爷作为挡箭牌,还是管用的,他轻轻覆住那只撑在自己胸口的小手,挪到自己的心口,无声胜有声。
怦怦的心跳,因她失了节奏。
黎昭感受着强有力的心跳,也触碰到了青年健硕的胸膛,她仰头看他,忽然坏心思地一拧,如愿看到青年吃痛的样子。
她趁机跳下桌子,“别得寸进尺。”
齐容与揉揉心口,也不气恼,笑着走上前,少女走哪儿,他跟哪儿,直到把人送回侯府。
临走前,他叮嘱道:“收拾收拾,三日后,咱们出发。”
黎昭心里犯嘀咕,一路孤男寡女的,只怕会被吃干抹净。带着三分矜持,她留下一句“考虑考虑”,头也不回地走进府门,故意流露出骄傲。
齐容与笑意更浓了,他的昭昭就该骄傲有主见,不被他人把控操纵。
等黎昭回到闺房,她立即推开后窗,张望后巷不知是否离去的青年,竟见青年在晚霞里朝她挥舞双臂。
永远炽烈赤诚。
黎昭不自觉浅笑,目视青年离开,刚巧迎香带着一人走进来。
稀客贺云裳。
女子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陛下今晚酗酒买醉,烂醉如泥,太后有意让俞嫣爬床。”
黎昭摇摇头,都不知太后是愚蠢还是太过急不可待才会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