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在月色下泛起冷光的匕首,直抵在他的心口,刀尖刺入寸余。
而齐枞紧紧扼住女子的手腕,笑意更甚,有着不属于年迈之人的邪佞和佻达,一点点将清倌人的手臂对折。
“啊!”清倌人惨叫,目光由温顺变得凌厉,“齐枞,你去死吧!”
随着一声怪异的口哨响起,巷子两侧墙头内涌出大批带刀的黑衣人,齐枞甚至听到刀尖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发出摩擦的声响。
一瞬间,刀刃相碰的声音久久回荡在巷子里。
夤夜浮云遮月,远离葳蕤灯火的巷子仿若披上一层绡幕,暗澹阴森。
齐枞手持一把雁翎刀,抵住对方数十把刀,身体被迫一再向后。
任他经验再老道,年纪摆在这,快要咬碎一口银牙,正当那名伪装清倌人的女刺客绕到他的背后准备偷袭时,一道银衫陡然逼近,一招扫过女刺客的腰腹。
女刺客当即倒地,连挣扎都没有,腰间伤口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银衫没有擦拭带血的竹剑,如流云化鲛,穿行而过,以剑身挑起数十黑衣人抵在一起的刀刃,向上挥起,破开他们与老者的僵持,将老者护在身后。
银衫、竹剑、酒葫芦。
领头的黑衣人下意识后退。
不是说,北边军最能打的小九爷齐容与葬身火海了?
为何现身在此?
齐容与斜臂握剑,高峻之姿再现人前。他谩笑一声,竖起食指摇了摇,“不尽兴,拿出点看家本事!”
说罢,翻转剑尖,直指对方一众人,明月折射的光映入他内双的眼底,幽冷幽冷的,肃杀如罗刹。
剑光横扫竖劈,身影行云流水,他是齐容与,年少成名,震慑大霁将士十年有余,而今亦然。
黑衣头目被齐容与的气场所慑,也吹响一声口哨,另一批黑衣人涌进巷子。
与此同时,更多的北边关将士陆续现身,杀得对方措手不及。
齐容与参与其中,在刺穿多人心口后,利用身高差,提溜起那名头目,淡淡一句问话“想死想活”,在那人挣扎嘴硬之际,扭转手腕,用力将其摁在青石路上。
巨大的撞击力,令黑衣头目龇牙咧嘴,眼眶、牙缝流出鲜血,染在青年的指尖。
“受何人指使?招与不招?”
“你杀了我好了!”
齐容与面容冷肃,一缕碎发颤巍巍地贴在挺秀的鼻骨上。
继而一泓鲜血沾染发丝和鼻骨。
他踢开咽气的头目,并不觉得可惜,转头看向另一名小头目。
“想死想活?”
他重复问道,嘴角微扬,对敌的他,与平日里那个洒脱谦和的青年完全不同,恣睢乖张,果断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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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交替的时分,澄澄河水,浮光跃金,一袭白衣提着竹篓来到河畔,与不知在河边坐了多久的少女打了声招呼。
“钓到几条了?”
一夜辗转难眠的黎昭静坐不动,脚边放着风灯,视线集中在鱼竿上,没有回答。
空空如也的鱼篓给出了答案。
萧承坐在自带的杌子上,抛出鱼线。
没一会儿,有鱼咬钩,鱼竿颤颤,萧承手腕一提,取下咬钩的鲫子,抛进黎昭的鱼篓。
黎昭捧起自己的鱼篓瞧都没瞧,就倒进了萧承的鱼篓。
摆明了不想欠他的。
说起来,黎昭的垂钓还是师承萧承,那时烟雨朦胧年纪小,粉衣白裙的小丫头牛皮糖似的跟在太子身后,来到宫中一处池塘,看太子垂钓,从日出到傍晚、深夜到晨曦,小丫头开始效仿,学着太子的动作,成了宫里唯一能陪太子垂钓的人。
少年太子偶尔会矫正她的垂钓方式,有时也会把一篓子鱼让给她,任她逢人吹嘘,说是自己钓上来的,而大多数时候,太子都不会理她。
那些年里,她学会了在冷落中自处,永远是一轮朝阳,试图跃上山峰,去陪伴那一株高岭之花。
殊不知,雪上的植被未必喜欢炽热。
少年萧承的心,容纳不了这轮朝阳。
黎昭曾经振振有词的誓言,也已兑现到了他人的身上。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①。
在钓满一篓子鱼后,朝阳冉冉升起,萧承望着朝阳,怔怔不移眼,或许这一刻的困乏懒倦,才能透露出这位中年帝王冰山一角的真实情绪。
可明明朝阳就在身侧,他却只能忍着刺目的微疼仰望金乌。
之后,萧承拿出锦帕,蹲到河边荡了荡,仔仔细细擦拭起手指,又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摊开递到黎昭面前。
应季的茉莉花,被包裹在千层酥中,清香四溢。
黎昭没接,将杌子向一旁扯了扯,重新坐下,“陛下既允诺成全,就不该再来纠缠臣女。”
萧承坐回杌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会再像年轻的萧承非要刨根问底,纠结她对他还有几分情意,即便心中有答案,也要自取其辱和自欺欺人。
“府邸就这么一处小河,你能来,朕就不能来?”
一条鲫子跃出水面,摆尾而上,自投罗网,倒在河边啪啪摆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又弹跳回河中。
如此,黎昭还钓不上来一条鱼,说明什么?
“心不静,鱼不来。”
黎昭面无表情盯着鱼竿,“陛下打扰到我的鱼了。”
萧承失笑,没有被嫌弃的恼羞,独自品尝起茉莉花酥。他也理不清心中某种微妙错杂的丝线,若补偿黎昭的方式是成全和不打扰,那他充其量能做到一半,便是成全,至于不打扰,等到她成亲那日,即是节点吧。
君与臣妻,该避嫌。
浓云挤出缕缕光线,如无形的情丝,笼罩在他的身上,“情丝”的另一端,是释放光线的朝阳。
他想,这一世,他还是会画地为牢,孤独一世。
也只有在黎昭身边,他能感受到朝气,即便少女的明媚染了轻愁,可他只能从黎昭身上汲取朝气,再看别的女子,无人能让他甘愿画地为牢。
但情之一字,于他总归是奢侈不切实际的。
这时,懿德伯世子齐思游匆匆走来,四十年纪,生得眼小鼻小,倒也秀气,但与齐笙牧、齐容与的容貌相差甚远。
在与黎昭无声颔首后,齐思游走到萧承斜后方,曲膝下蹲,温声道:“与陛下所料毫无出入,刺客皆来自大霁,大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有劳,再探。”萧承折好油纸包,塞进衣袖中,并没有将茉莉花酥分享给齐思游。
齐思游暗暗斜睨一眼,觉得帝王小气得有些不可思议,即便自己并不喜欢吃酥饼,但礼尚往来也该分享才是。
齐思游离开后,萧承掸了掸指腹上的酥屑,大笺此举可谓狡诈,也算行一步棋看两步 。若被教唆的大霁行刺齐枞成功,致大赟北边关动乱,大笺便会与大霁南北夹击大赟。若行刺不成功,也可调拨大霁和大赟的关系,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大笺敢如此肆无忌惮以大霁为棋子,是打心底没瞧得起兵力不够强悍的大霁。
也好,那这次兴师问罪就只针对大霁,让大笺放松警惕,再攻其不备。
萧承摩挲着手指,雪白衣衫染朝霞,橙红瑰丽,映在黎昭的余光中。
少女扭头,看向齐思游远去的方向,见一对师姐弟走来。
黎昭与崔济也算熟识,只是一直没机会叙旧,她知道他们是邱先生送到御前历练的弟子,此次,负责打听大笺太子婚队的消息。
再有三日左右,大笺太子就会带队途经祈月城,再去往大霁接亲。
关于这段前世往事,黎昭所掌握的并不多,那时的她已离宫,生活在人少的郊外,“陛下觉得,大笺太子会现身吗?”
“不会。”萧承又拿起鱼竿,向河中抛线,“无论这次刺杀成功与否,他都不会现身。”
“所以,会是傀儡去接亲,即便有大霁皇帝亲自送爱女抵达大霁边界?”
“嗯。”
“此番咱们抓住刺客,不会打草惊蛇吗?”
“会,所以要放出懿德伯被刺杀的消息,还要放至少三名刺客回去复命,至于复什么命,由朕说了算。”
黎昭点点头,不再过问,刚巧有鱼咬了她的钩,她抬起鱼竿时,那对师兄妹走了过来。
崔济与萧承耳语之际,宁芙偷偷看向将鲫子装篓的少女,带着一点儿好奇。
黎昭忽然扭头,对上宁芙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像三月春桃,一个像六月杜鹃,都是明艳的长相,黎昭的眉眼要更媚一些,像一只傲娇的猫。
宁芙则更平易近人。
等师姐弟走开,黎昭看向萧承,“陛下要珍惜眼前人,若留人家姑娘在身边,就要真心待之,别再逼出一个贺云裳。”
自鱼篓满当当,萧承再没钓上过一条鱼,或是有心为之,至于缘由,或只是想要以钓鱼为由留在这里。
或许吧。
“宁氏的家主乃帝师太保,的确有意送孙女入宫,以保皇室开枝散叶,但朕不会留下宁芙,经历北巡后,宁芙也不会再故意出现在朕的面前。”有游鱼靠近鱼钩时,他不动声色轻撼鱼竿,吓走了游鱼,“她与贺云裳不同,是个好姑娘,光明磊落,明媚伶俐。一个又好又聪慧的姑娘,求知若渴,心怀抱负,怎会甘愿入宫受冷落?聪明人,谁喜欢被困一隅蹉跎岁月?”
萧承直白看向黎昭,“你说是吧。”
黎昭缄默,所以,曾经的她是个好姑娘,却不是个聪慧的,否则怎会甘愿入宫受冷落?
她笑笑,抛出鱼线,继续静心钓鱼。
萧承一直看着她被朝霞映亮的侧颜,想说一句道歉的话,她不是不聪慧,而是被他飘忽不定的感情误导,失去判断。
年少的自己,给予她的感情是若即若离的,没有果断回绝,也做不到果断回绝。
他清楚知道,不知年少何时起,他对她生出了克制的喜欢,否则不会迎她入宫。
潜意识里,他不愿看她嫁给别人。
说白了,是他自私,自私想要占有她,却又拧不过矛盾和纠结,如今与黎淙淡化了恩怨,却无法再度自私地占有她。
对她的喜欢,从克制,变得更克制。
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②。
当鱼篓同样满当当,黎昭拎在手里,招呼不打地离开,在走出很远后,悄然回头,见那人独坐夏晖里,淡笑看她。
少女扬起下巴,留下骄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