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的习俗是纳征当天定下吉日。
请期时,霍远山一看陆家征询的日子,差点当场拍翻了案上的茶盏。
“陆彦这老狐狸偏要急着赶在陆衡出征前礼成,好让他儿子安生在外打仗,独留我们阿鸾在他陆府侍奉亲长!不行!老夫绝不同意!”
聘礼在门前堆积如山,排场早引得众人前来围观。眼看大将军吹胡子瞪眼睛,就要大笔一划把定下的吉日改到半年往后,陆衡族叔急得直叫人去请桓昱褚冉等人前来劝和。
最后吵闹半日,这事还是青鸾出面说服了霍远山。
她笑着安慰霍远山:“大不了三郎出征,我随他同去就是了。”
“胡闹!”霍远山一把丢开下人递上来的礼单:“那是战场!你一女儿家怎受得了那份苦?”
“霍家的儿郎个个能征善战,女儿怎就不行了?”青鸾含笑为霍远山敬了盏茶:“何况此战伯父为大将军,谁还敢叫我受委屈了不成?”
此次宁晏礼安排陆衡随褚冉大军先攻汝阳,后再由陆衡独领精兵五万攻打陈郡,青鸾对此颇有疑虑。
纵使宁晏礼前世留有遗憾,但他也绝不是冒然贪多的*性子,汝阳的东南方向便是云都,而云都过了淮水就是淮南王府的封地。
她猜测,或许宁晏礼表面要攻陈郡是假,意图合围淮南才是真。若真是如此,哪怕不能亲自手刃李慕凌,她也想为此出一份力。
毕竟淮南地界的城防,没人会比她更加清楚。
青鸾语气里带着撒娇,霍远山接过茶差点松口,但一想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还是觉得不成,撂下茶盏摆手道:“不行不行,军中的规矩不可破,若众将士都携家眷上战场,那这仗还怎么打?”
青鸾抱着霍远山胳膊便不肯撒手了,眉眼一弯,娇声乞求道:“伯父……我也是舍不得三郎……”
霍远山被她磨得只咂嘴。
他霍家怎的竟出这“吃里扒外”的情种?
终于,霍远山松了口,但却不是同意她随军,而是允了陆家定下的吉日。
既然小两口情深意笃,这婚仪早办就早办了吧。
于是,还有半月的功夫,霍府上下紧赶慢赶也跟着忙活起来。
家中除了青鸾没有女眷,霍远山又信不过族中旁人,便特从宫里请了人来帮忙操持。
陆皇后得知也不时从凤仪宫调人帮忙,有时是画屏带人出宫,倒是叫霍长玉跟着沾了便宜。
晌午刚过,画屏又带人送来了陆皇后命宫匠制的金钗,青鸾对霍长玉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下人悄声躲到殿外,给二人多留些独处的时间。
权当是忙里偷闲,青鸾在八角亭里刚吃了两口茶点,就瞧院墙青瓦上探出一个脑袋。
眉清目秀的郎君见青鸾向自己这般望来,连忙挥了挥手,瞧四处无人,便将另一手提着的吃食撂在墙头,撑臂一翻跳进了院里。
“阿鸾!”陆衡回头拎起油纸扎的一提子糕点,悄声向青鸾招手唤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第104章 第104章
青鸾一口茶水差点呛住。
按规矩,自定聘开始二人到礼成之前都不能见面。
可陆衡素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他不在乎那些说法,只想着自己将要出征,此前与青鸾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霍府拦他进门,他却是有法子,开始三天两头地翻墙头。有时叫下人看见,倒不敢说什么,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偶尔叫霍远山和霍长玉撞见,却是恨不得拔刀将他轰出门去。
好在眼前霍远山刚被召进了宫,而霍长玉和画屏在一起,哪还看得到旁人?
青鸾撂下茶盏,一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一边急忙迎了过去。
陆衡扶着青鸾坐到后院的歪脖子树上,递上糕点,一蹬墙角也纵身跃了上去。
秋日的风吹起衣摆,两人并肩坐在树上,青鸾拆开油纸,看见里面赫然包着几枚梅花酥,双眼不禁一亮。
可刚拿起一枚到嘴边,她便犹豫了:“我,还是不吃了吧……”
陆衡不解,明明上次带来,她还一口气吃了六枚,为此他这回还特意多买了两包,怎么就不吃了?
“吉服已量好了尺寸……”青鸾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道。
这阵子她已被陆衡送来的点心零嘴喂胖了些,再管不住嘴,若到半月后吉服穿得绷紧,怕是要闹笑话了。
陆衡一听旋即大笑起来。
青鸾涨红了脸,他却仍旧停不下来,眼角直笑出了泪花,缓了好久才道:“你管它恁多作甚?喜欢就吃,吉服叫人再调尺寸就是了。何况我早听说,女子出嫁时的冠服又沉又重,你若不愿,不穿也罢。”
“那怎么行?”青鸾脱口道。女子出嫁哪有不穿吉服的?
“怎么不行?”陆衡又将一包玉露团子塞到她手里:“届时谁敢笑你,我一拳招呼过去便是。”
青鸾噗嗤一乐,却见陆衡奕奕明亮的黑眸望着天边的远云,唇红齿白噙着笑意:“你放心,往后我搏来的军功,都是你的底气。你想做的事就尽管放手去做,你不愿做的事,也没人敢去逼你。”
风拂过刀裁般的乌鬓,绯红发带飘扬而起,眼前的年轻郎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心中的爱意才能如此坦荡干脆。
青鸾有些动容。
陆衡亦如前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性子,答应过她的事情,就绝不会变。
那日离开棠梨宫后,青鸾本想着陆衡因陆眺的事无暇顾忌其他也是人之常情,在御医院等了一会儿,便打算一人前去凤仪宫。
却未料,刚迈出御医院,就迎面见陆衡如约匆匆赶了回来。
虽然二人都默契的谁也没提陆眺之事,但在送她回府时,陆衡却对她郑重地到了一句“阿鸾放心”。
他说不管陆氏如何,他只会做出对得起仁义良心,对得起她的选择。
二人坐了许久,直到陆衡约莫着时间,待会儿还要进宫才磨蹭着准备离开。
青鸾注意到他腰间的宫牌:“你这宫牌……是何时找到的?”
那日在棠梨宫与宁晏礼见面的事,她不知如何开口,未曾对陆衡提起,遂只言她行走匆忙将他的宫牌遗落在了宫里。
陆衡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内侍在宫里捡到的。”
可这宫牌明明应该是在……
青鸾眼睫轻轻一颤,抬眼看向陆衡,却被他笑着揉了揉脑袋:“过两日筹备北伐之事会有些忙,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这亲昵的举动让青鸾一怔,姣好的面容倒映在陆衡清澈黑亮的眼眸,娇艳动人。
心脏像是被猛撞了一下,陆衡顿了顿,忽然倾身靠近。
温热的鼻息接近,带着皂角清香,青鸾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轻柔的吻已在额前落下。
青鸾僵住了。
轻盈的吻如蜻蜓点水,一息之间便悄然退去。而后陆衡抬起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在青鸾嘴角轻轻一拭,抹掉了沾在上面的糕点屑。
陆衡指腹带着常年舞刀弄枪磨出的薄茧,拂在皮肤上有些坚硬。
青鸾的脸蓦地红了,旋即掏出手帕胡乱在嘴边擦拭起来。
陆衡哈哈一笑,纵身从树上跃下。这时,霍长玉大约是听见声响,疾步从游廊穿了过来,远远望见陆家小子又翻墙进来,提前供自家的菜,一把夺过正洒扫庭院下人手里的扫帚,连吼带骂地冲了来过。
一时可谓鸡飞狗跳。
陆衡身手矫健,不慌不忙和青鸾道别,又朝霍长玉挥了挥手,才笑着躲开横飞过来的扫帚,蹬着墙壁两手一撑,从霍府后墙翻了出去。
青鸾哭笑不得地听霍长玉嘟囔了两个时辰,直到霍远山回府。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今日看起来似乎格外疲惫。
这些日子,青鸾一直试图从霍远山口中探听朝中动向。
前世淮南王府谋反前私下勾结的官员和诸侯名单,她已如约托霍长玉交给了宁晏礼。只是尚不知道,宁晏礼会将如何应对。
同时她也想知道,陆家的事宁晏礼要如何收尾。
晚膳时,倒是霍长玉从画屏口中得到了凤仪宫的消息,先开口问道:“父亲,我听说陆家二郎入了门下省?”
青鸾不动声色向一旁侍奉的下人们使个眼色,下人们躬身退下,她又为霍远山和霍长玉各盛上一碗汆丸子汤。
霍远山接过端起汤碗,眉头舒展开来,嗯了一声道:“是怀谦亲自举荐的。”
宁晏礼举荐陆羡?
青鸾埋头吃了口饭,默默听着。
霍长玉一听皱起眉:“我已与他说过,要提防陆家。他怎么反倒把陆二郎安排到自己手下了?”
霍远山叹了口气:“怀谦心思深重,有时连我也看不明白,不过既然他这么做了,想必是有他的理由。”
霍长玉索性撂下银箸:“我是怕陛下这身子……他若不早做谋划……”
“陛下这两日没能上朝。今日入宫,怀谦已借桓昱的口,请奏设立监国寺了。”霍远山道。
青鸾抬起眼皮。
前世宁晏礼便是在李洵病重时设监国寺,以他为首,与陆彦、霍远山、桓昱共同辅佐李昭监国。
只是那时李昭并非唯一的储君,陆彦忌惮李淑妃所生的小皇子,才会助宁晏礼设监国寺,而今形势已发生变化,恐怕陆彦不会甘心让前朝大权就这样尽数落入宁晏礼之手。
霍长玉问出了青鸾的顾虑:“桓尚书倒是会两边卖好,可陆相岂会同意让怀谦辅国?”
青鸾也跟着看向霍远山。
“那老狐狸自是不愿同意。”霍远山道:“所以私下里与我谈了许多,总之是想让我看在亲家情份上,在此事上与他站在一道。”
看来陆彦是要拉拢霍远山,增加在朝中和李洵面前的话语权。
霍长玉不屑冷嗤:“陆相倒是素来会打算盘。”
霍远山砸了咂嘴,对他道:“我常说你不如大郎性子稳重,你看看你。”
又被拿来与霍长翎比较,霍长玉面上虽有不服,但嘴上却不再多言了。
“无论如何,我们已与陆家有了这层姻亲关系。陆彦与怀谦撕破脸,我们夹在中间,还是要多一层考量。”霍远山道:“太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我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不能全然不顾整个霍氏,尤其是阿鸾,未来还是要在夫家立足的。”
言罢,三人沉默片刻。
少顷却见青鸾撂下银箸,道:“伯父不必因我而多虑。”
“三郎本就不愿参与族中是非,且他又是个辨是非,能担事的,自当护我周全。”她道:“我二人已经说好,待他北伐归来便搬出无乐巷,另立宅院。”
霍远山还是放心不下:“可即便另立宅院,你二人又能如何完全脱离陆氏?”
从眼下形势看,宁晏礼已掌握兵权,只要除去淮南王府,陆彦将很难与之抗衡。在这种关键抉择之时,若霍远山一旦站错阵营,恐怕要影响整个霍家的未来。
青鸾不能让霍远山因自己而动摇,只能道:“侍中大人似乎已握得陆氏把柄,依我看,丞相未必能赢。伯父只要站对立场,我背后有家族撑腰,在夫家立足又岂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