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连自己都中计了的瞬间,青鸾竟不知该作何心情。
“缙云!”她将女子推到缙云身边。
缙云见她转身要走,一时不解,急道:“女史不是要去寻大人吗?*”
青鸾拔出那女子掉落的匕首,看了一眼,又望向那驾横冲直撞的马车,回道:“我知该去何处寻他了。”。
一驾马车缓缓驶入城东窄巷,车轮碾过青苔,留下两道辙印,延伸至一座院舍门前。
“军师,到了。”一名死士将马车勒停,回头把车帘掀开。
谢辞撩起衫摆,缓步下车。
他行至小院门前,刚要推门,手上动作却忽而一顿。身旁死士察觉有异,神情登时警惕,悄声将刀拔出。
谢辞思忖片刻,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抬手将那死士制止,径自把门一推。
“吱呀”一声,门洞大开,露出荒草丛生的院落,和一座门扇对敞的青砖瓦房。房中有一案几,几上有一茶炉,而其中一侧,正端端坐着一人。
那人背脊挺拔,一身莲花纹云锦墨袍,侧身对他,淡漠饮茶。
之所以说淡漠,是因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院门打开,也未曾转头望一眼过来。
几名死士看见宁晏礼,先是一惊,随后便唰唰唰纷纷将刀抽出。
谢辞一笑,刚要抬脚踏入院中,身旁那死士旋即出言提醒:“军师,小心埋伏!”
埋伏?宁晏礼还哪有人手埋伏?
谢辞轻浅一笑,迈进小院,故意朗声道:“宁侍中好雅兴,在此摆上一计空城,不知是要等何人落座?”
宁晏礼不语,睫影映入茶盏,平静呷饮。
直到谢辞行至近前,在案几对面端坐而下,宁晏礼才掀眼撂过其腰间香囊,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怎的,他看这村夫一身白衣,偏配了一只青色香囊,就觉甚为刺眼。
想到此处,他垂眸看向自己腰间,见缠枝莲香囊安静系在那里,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茶水煮得正沸,壶中升起白雾,在半空缓缓蔓开。
若不是远处隐约传来城中厮杀声,只叫人以为二人正无事闲饮。
宁晏礼用帕子垫着,从炉上提起茶壶。
谢辞含笑,将面前瓷盏挪上前去。
茶水撞入杯盏,谢辞脸上笑意微僵,只因宁晏礼却是连看都没看他递过去的瓷盏,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就又将茶壶重新撂回炉上。
谢辞面露讪色,但仍旧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宁侍中专程在此等候,可是有事?”
宁晏礼轻吹了吹盏中的热气,淡道:“听闻你曾有言,欲为内人煮茶一叙。故而我今日前来,作为夫主,替她将这茶同你饮了,也算帮你在死前圆一桩妄念。”
谢辞刚至于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
记忆中,自己与人说过要煮茶小叙的,唯有青鸾一人。
他皱了皱眉,看向宁晏礼,缓缓将瓷盏撂下,笑道:“过去不知,宁侍中竟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
第127章 第127章
宁晏礼呷了口茶,轻嗤一声。
“宁侍中将残部调往西路,抵抗魏军。唯余八百将士,眼下又被你安排在城中保护百姓。”谢辞道:“便是常跟在你身边那小侍卫,也调到南城门去拦稚奴。”
谢辞顿了顿,笑道:“谢某倒是诚心求教,宁侍中仅凭自己,打算如何取我性命?”
他话音将落,院中围着的死士皆扶刀围至门前。
宁晏礼眼梢冷瞥,抬手将盏中茶底一扬,几名死士蓦地一惊,急忙后退,还是被茶水落了一身。
而后,他冷然看向谢辞:“取你性命,又岂需废一兵一卒?”
“哦?”谢辞笑笑:“谢某虽有闻宁侍中剑术无双,但也当知一拳难敌四手的道理。而今,空城计既被我看破,还何必强撑呢?”
“是吗?”宁晏礼垂落眼睫,视线似不经意般向案几一角扫去。
谢辞察觉,循着他视线看去,竟见案几边缘系着一根细长的银线,那银线绷直,另一端从空中延伸出去,连接在房屋正中的檐柱上。
“只要我将此线拉动,檐柱便会即刻坍塌。”宁晏礼淡道:“届时,此屋以及屋中连通城外的暗道,便会随你我一同灰飞烟灭。”
谢辞闻言,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此屋由砖瓦搭建,按这梁柱结构,他心中估计,宁晏礼所言应当不假。
只是,若此屋坍塌,那宁晏礼又岂能独活?
良久,谢辞忽而冷笑一声:“不亏是流着天家的血,三殿下当真生了一副爱民如子的菩萨心肠,为夷城百姓竟不惜舍身,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只是——”谢辞停顿片刻,笑着望向门外:“若是南城门被烧毁,此屋中的暗道,便是城中余下百姓唯一的出路,三殿下可还忍心拉动那线吗?”
宁晏礼微微眯眼,转头看去,西南方向上空竟当真翻涌起乌黑的浓烟,一团团滚滚升空,仿佛压城而来的雨云。
南城门内,火光肆起。
一驾马车仍在横冲直撞,翻滚下数桶火油。
大火愈演愈烈,形成一道无法穿越的火墙,将城门内外分隔开来。
未及出城的百姓蜷缩在街角,哭喊震天。他们都知,魏军早晚将要破城,若无法出逃,无异于在此等死。
死士与黑甲军还在厮杀。
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挥刀冲向百姓的死士被顿时刺穿腹部,继而倒下。
童让拔出血淋淋的剑,回头望向发疯似的马车,对黑甲军道:“快让那马车停下!”
马车上的少年已负剑伤,一手捂着不断涌血的侧肋,一手持剑,将冲上前的黑甲士卒胸口贯穿。
风吹开碎发,露出少年额角的斜疤,和一双血涔涔的眼,挑衅似的望向童让。
“呵!”
童让见此咬了咬牙,一剑将挡在眼前的死士颈脉挑穿,冲过飞溅的血注,向那马车飞奔而去。
在马头调转的瞬间,童让抓住缰绳旋身一跃,稳稳跳上车厢。
车上帷幔被火沾燃,肆意的风将火星吹落,掉在他手背上,滋啦一声,留下一点烧红的印记。
“小哑巴,你叫稚奴是吧?”童让挽了个剑花,将寒芒指向少年。
稚奴一挑剑眉,狭长的双眼沁满了血气。
童让一笑:“小爷名为童让,记住,到奈何桥前,旁人若问你死于谁手,你便将小爷的名字比给他看。”
凌厉的剑招在火光中闪动,燃尽的帷幔化作一缕青烟,如同茶炉上腾腾升起的热气,在空中飘散。
城东小院,谢辞见宁晏礼收回视线,笑道:“以如今这风向,南城门一场大火,怕是两天两夜也无法燃尽。若想保住那些百姓,今日这条线,便是万万碰不得的。”
他道:“此番,是殿下失算了。”
宁晏礼冷冷看他,脸上看不出表情。
“或者,”谢辞三指拈起面前的茶盏,似玩笑道:“谢某请殿下浅酌一杯,待殿下赏脸饮尽,谢某便将那些百姓当着殿下的面,完完好好的送出城去,如何?”
说着,谢辞便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瓷瓶,将瓶中药液倒入茶盏。
南疆毒。
宁晏礼垂眼看向那茶盏。
若是直接饮尽,怕是无需似前世那般煎熬两年,就能即刻五脏俱毁而亡。
少顷,他勾了勾唇,挑起眼梢看向谢辞:“谢九郎,我从前还当你比你父亲高明,而今看来,倒不如谢司徒,至少他自知愚钝还懂得敛而藏锋,明哲保身。”
听宁晏礼提及谢璟,谢辞拿着青瓷瓶的手,不禁攥紧。
宁晏礼拈起盛着南疆毒的茶盏,讥诮道:“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你眼里成了此等良善之辈。你拿城中百姓威胁,莫不是寻错人了?”
“……”
“我既不再是李衍,便不负这天下。”宁晏礼黑眸泛起无谓的淡漠:“我来夷城,只为弥补她心中所憾。她不愿见百姓蒙难,我便竭力来救,如此而死,既能在她心中永远留有一席之地,又能将你除去,何乐而不为?”
谢辞闻言微窒。
宁晏礼所言荒诞至极,但见其神情,竟是无比认真。
谢辞有些笑不出来了:“你要求死?”
宁晏礼戏谑一笑,纠正道:“是与你同死。”
言罢,便抬手向案旁的细线伸去。
“你!”谢辞神色大变,连忙起身阻拦,可二人偏隔着案几,眼见就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谢辞话音未落,却见一道寒光骤然飞来,唰地一声从宁晏礼手边划过!
宁晏礼倾身向后,匕首飞出,铛地一声将茶盏刺碎,南疆毒从碎盏中漫出,顺着案边滴答滴落。
二人与院中死士同时一惊,向外看去,却见是青鸾带着缙云等人冲了进来!
谢辞神情微滞。
宁晏礼先是眸光一亮,继而面色骤变:“阿鸾!你怎么会在这?!”
青鸾视线从谢辞身上掠过,匆匆看了宁晏礼一眼,将滴血的刀刃从死士腹中抽出,正要开口,却突觉后领一紧,是身后有人抓住了她!
死士个个人高马大,青鸾被猛地向后一拖,摔倒在地。刀尖迎面落下,青鸾挣脱不开,下意识闭眼偏头,刹那间,耳边传来两道急呼——
下一刻,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反有一道温热的血注,溅落在脸上。
青鸾睁眼,只见身上的死士决眦欲裂,嘴角涌血,直挺挺向自己倒了下来。
青鸾刚要抬手去挡,却不想那死士倒到半路,忽地停住。抬眼一看,原是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提住了那死士的后领。
宁晏礼把尸体从青鸾身上拖开,又将冲上来的人踢飞,一手护她起身,一手捞起地上的胡刀:“为何不直接回京!”
他声音紧绷,语气前所未有的急。
独自回京,然后安心看着你在此送死吗?
青鸾抿唇瞪他,颈上浮起青细的血管,紧了紧手中的刀柄,一把刺入身后冲来的死士胸前,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