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
一声利刃贯穿血肉的闷响将缙云打断。
她与童让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压着稚奴的一个黑甲士卒摇晃几下,之后咚地栽倒。未待众人回过神,鲜血再度飞溅,稚奴握紧从黑甲士卒腰间抽出的长刀,将几人喉管唰然割裂!
“!”童让瞪大双眼,以为他听说魏军将至,借机要逃,登时冲了上去。
刀剑铮然相撞,童让被震得一退,这时机刚好被稚奴抓住,捂着冒血的剑伤,咬牙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童让倒退数步,撑剑单膝跪地。这时缙云已抽刀冲了上去,谁知稚奴竟似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扭头就跑——
众人顿时怔住,只因他跑的方向,竟是正燃着熊熊大火的南城门!
火墙烧起数丈之高,通红的火焰仿佛能将一切接近之物焚毁。童让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神色陡变,拔腿追去:“小哑巴!”
灼热的大火近在眼前,几乎要将皮肤烧化,稚奴闻声回头望了一眼,抬手将刀飞掷出去,唰地扎在童让脚下。
“你——”童让微微一顿,诧异看向他。
只见稚奴微微挑眉,抬手比出几个简短,但他却一点也看不懂的手势,之后便转过头,纵身跃入火海。
……。
沉黑天幕下,青鸾默然立于原地。
她抬头望着,前方有一个纤薄的背影,正踽踽独行,头也不回地向前,踏上一条漫长辽远的路,走过刀光血影的尸山,穿过明争暗斗的人海,从王府走向皇宫,又从宫闱迈上沙场。
没人会比她更清楚那条路的结局,青鸾想追上去叫她停下,可一抬脚却发现自己已被困住。
青鸾低下头,看到一只厚重的棺椁,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原来她早就死了。
汲汲营营挣扎一生,最后背负污名,不得全尸而死。
所以那重活的一世是真的吗?青鸾在黑暗中如是想道。
大约是不甘心吧。她笑了笑。
自己魂飞天外,竟也做了那样一场美梦,让她在梦中弥补了前世遗憾,朗朗存活于天地之间,不哀不叹,无悔无怨。
事到如今,不安的孤魂终于得以安抚,便也到了梦醒时分。
她该走了。
青鸾蜷缩回棺椁,阖目静待。
阿鸾。
可是好像有人在唤她。
阿鸾。
那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但她还是一下就听出了是谁。
“阿鸾!”
青鸾浑身一震,只觉一道堵窒在胸口的血气被突然打通,猛咳一下,倒过一大口气来——
她蓦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呼吸,又被呛得一阵猛咳:“咳咳咳咳!”
青鸾只觉口鼻和嗓子里尽是烟灰,想抬手捶捶胸口,怎料右手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和宁晏礼仍紧紧交握在一起,正如被困在大火和废墟中时。
“阿鸾,你怎么样?”宁晏礼将小心她扶起,靠坐在斑驳的院墙上,将影卫方才送来的外氅为她盖好。
“咳咳咳!”青鸾咳着摇头,嘶哑道:“没,没事……你呢?”
在她记忆中,宁晏礼伤得要比她重得多,先前中那一刀,又和谢辞厮杀许久,还有被木梁砸那一下……
说着,青鸾便要去看他背后,可刚一动身,体力却实在不支,差点歪倒下去。
“别动。”宁晏礼将她扶正,靠回墙上:“刚喂你服了一颗参丹,你还需再歇息片刻才能恢复。”
青鸾看着他如纸般苍白的面色,有些放心不下:“你的伤怎么样?”
宁晏礼微微勾唇,抬手抚过她的脸颊:“都是皮外伤,无碍。”
此人向来嘴硬,骗人功夫也是一顶一的好。想到他先前的不辞而别,青鸾蹙起眉,还是表示眼见为实,坚持要看他的伤口。
谁料,宁晏礼一双黑眸含情脉脉望了她一会,竟突然拿起她的右手探入自己衣襟。
青鸾一愣,下意识抽手,却奈何体力不支,根本挣脱不掉。她指尖很快被探入温热的胸口,触在宁晏礼的胸膛上,砰砰,砰砰,感受着一下一下平静而沉稳的心跳。
宁晏礼亦披了一件外氅,里面的墨袍尚未来得及换,仍是血漉漉的。他拿着她的手,触碰在自己上身缠绕厚厚一层的纱布上,温声道:“已叫人暂时处理过伤口,只是多流了些血,不妨事。”
青鸾脸上发热,趁宁晏礼力道一松,猛地抽回了手,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手还疼吗?”宁晏礼问。
听他这么一说,青鸾突然想起自己的左手,痛意也像才回过神似的,隐隐从腕上传来。
她将左手从氅衣下伸出,反正看了看上面用木板固定好的包扎,又将手轻轻放下。
“疼。”她低声道:“但也没那么疼。”
比起前世断臂之痛,真的算不得疼。
她甚至有一点庆幸,毕竟自己和宁晏礼现下都还活着。
宁晏礼把她的手用大氅盖好,动作轻慢地与她并肩,靠坐在院墙上,眼底闪过一丝隐忍,但只在一刹,那丝隐忍便消散无踪,好像从未在他眸中出现过。
“你这手,待回京后,还是要让御医再看看才行。”他轻叹道。
青鸾抿了抿唇。
没了谢辞,还有虎视眈眈的魏军。
夷城如今四面不通,俨然已成了一座死城,大军最快也还需一日半才能回援,他们还能回得去上京吗?
或许这鲜血淋漓的一局,本就不会有胜者,他们二人也只不过是给了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青鸾如是想着,但还是嗯了一声,轻声应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经历劫后余生,眼下她只觉疲惫,故而应声后沉默了片刻。
他们二人是在屋脊彻底坍塌的最后一瞬,被缙云和几个影卫找到,从废墟里拖出来的。
青鸾彼时已被浓烟呛昏,宁晏礼也几近失去意识,也是命大,挡在他们面前的木梁被火烧断,不仅没砸着他们,反还辟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面前的房屋仍在燃烧,同历过此间生死,此情此景,万千感慨,有些话在二人心底,便是福至心灵,不必言明。
在青鸾将要清醒时,宁晏礼便早交代好一切,让影卫候在院外,独留了这一方天地给他们,稍适喘息。
二人相互依靠,静静地坐着。
反正合围的魏军还在路上,他们尚有时间,青鸾想了想,微偏过头,轻靠上宁晏礼的肩,合上了眼。
宁晏礼眼睫微颤。
安静的燃烧声中,他忽然在袖中摸索起什么。
青鸾转头看他,只见他面上神情舒展,少见的柔和,但因被血沁湿的鬓发格外乌黑,脸色又是失血的苍白,加之侧颜骨相太好,让人一看,仍觉有惊心动魄之美。
杀掉谢辞,想必他此刻心下定然十分畅快吧。
不然也不会唇边时时挂着笑意。
青鸾静静地看着宁晏礼,竟是一时不想错开眼,然而片刻后,却见他于外氅下拿出一只香囊。
那香囊表面被烟熏黑,染着斑驳血迹,但仔细看去,还能依稀辨认出底色。
是一只青色的香囊。
青鸾瞧这香囊有些眼熟,回忆少顷,忽地想起是方才在谢辞身上见的。
她登时皱起眉,不可理喻地看向宁晏礼。
虽然早知这厮怪癖极多,但却不想他竟还有收集逝者遗物的喜好。
长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怎的偏生是这样的性子?
青鸾不禁咋舌,脸上忍不住有些嫌弃:“逝者之物晦气,你拿它作甚?”
宁晏礼淡笑:“你我早就是逝者,有何晦气?”
说着,骨节分明的长指便将香囊抽绳一拉,打开看去。
青鸾嘴上虽那么说,但见谢辞临死都攥着此物,不免也心生好奇,遂伸着脖子也望了过去。
第130章 第130章
香囊打开,青鸾微微一怔,讶然道:“竟是空的?”
宁晏礼眉目间也生出一丝疑惑。
二人盯着空空荡荡的香囊看了半晌,宁晏礼忽地将长指探入,竟从中拈出了一根细长的发丝。
青鸾愣住。
宁晏礼眉头越拧越深,似在思忖什么,少顷,拎着发丝转头看向她。
两人大小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
青鸾忽地想起往事,心头一跳,登时心虚地错开了视线。
虽然事出有因,可若没记错,当日她在宫门外以发丝帮谢辞缝补衣袖时,宁晏礼正在昭阳殿里受李洵的鞭责,且是整整两个时辰……
宁晏礼眯起双眼,嘴角微微抽搐片刻,最后终是没说什么,将香囊扬手一丢,扔进了大火,然后又回氅下摸索半天,摘下自己腰间的缠枝莲香囊,打开,将发丝放进去,又重新系好。
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直叫青鸾看得脑皮发麻。
怎么想,宁晏礼这人的心思,都好像与常人不甚相同……
“这香囊我还没说送你,你怎的自己就拿去戴上了?”青鸾见他将香囊仔细系回腰间,如是问道。
宁晏礼动作一顿,挑起眼梢看向她。
青鸾见他眼神藏刀似的,好像在问“不然你打算送谁”,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一丝奇异的想笑。
若是早些时候,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宁晏礼面对自己,竟会是这样的。
只是历经坎坷,这一日会不会来得太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