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步不觉越来越快。
有结伴买到伞的女郎嬉笑交谈,经过时,青鸾听到她们在说那卖伞的郎君,清隽秀美,当真是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青鸾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飞快地跑了起来,冲向人群——
是他吗?
会是他吗?
视线变得模糊,大约是宿醉的缘故,青鸾有些头重脚轻。
纵有缙云护着,争相买伞的人仍将她们从人堆里不断推搡到外围。
五脏的灼烧感愈发强烈,青鸾忍着难受,脚下却被什么突然一绊,猛地向前扑倒出去。
围聚的人群有所察觉,躲向两侧。缙云瞪大双眼,却奈何被挤得隔了两个人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去扶。
“!”青鸾狼狈地摔倒在地,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唰然落在了她的身上,起初是惊奇,很快就变成了带着一丝掩饰的嘲笑。
青鸾却根本顾不得那些。她急忙撑起身子,抬头看去——
摊位后的人刚撂下画笔,撑开一把桐油伞,闻声似是一顿,把隔在二人中间的伞面缓缓抬起。
这一刹,青鸾的呼吸停窒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卖伞那人的眉眼间生出一抹疑问。
“女郎……可是来买伞的?”
透过模糊的泪眼,青鸾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一位清逸俊秀的郎君。
但却不是宁晏礼。
是啊。
怎么会是他呢?
他明明已经……
地面渗出的寒意穿透氅衣,蚀入肤骨。
青鸾直觉眼前发黑,身体发抖,头也愈渐昏沉,胸口被漫无边际的疼痛覆盖,无法喘息。
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在彻底昏倒前,她听见了缙云的呼喊,听见了周遭的诧异,隐约间,竟还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轻唤了她一声:阿鸾。
青鸾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回到了霍府。
她先是看见霍长玉和缙云的脸,接着霍远山和府中其他人关切的面孔也凑了上来,挤在她的视线里,看得她头脑发晕。
青鸾不知为何自己这般虚弱,一开口竟像跑了许久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们,看得我,看得我好生恶心……”
众人闻言一顿,下意识往后散了散。
“阿鸾,你眼下感觉如何?”霍远山一脸忧色,转头对霍长玉道:“快!别杵愣着了,再瞧瞧阿鸾可还需什么补药?”
青鸾见霍长玉沉着一张黑脸坐在榻沿上,为她掐脉,不禁哑声道:“兄长……今日不是当值,怎么,怎么也回来了?”
霍长玉蹙眉瞟了她一眼,少顷才道:“你当街晕倒,我如何还能安心当值?”
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青鸾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医者若是都以兄长眼前这副神情为病患诊脉……怕是没病的,也要先被吓出病了……”
没想到青鸾还有精力玩笑,霍长玉的俊脸又沉三分。
不多时,他借由把旁人都暂打发了出去。
青鸾察觉他神色不对,倚着凭几缓坐起身,轻声道:“兄长方才欲言又止……这会儿只有你我二人,便可直言了。”
霍长玉坐在榻边看她,嘴唇动了动,半晌却只叹了口气,还是没说什么。
看他这副反应,再联想这阵子自己身体状况频出,青鸾心头微微沉了沉。
“我……”她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只能试探道:“……我可是患了什么难医的疾症?”
话音甫落,霍长玉却是一愣,狐疑地瞪向她:“你难道半分都未有察觉?”
青鸾闻言愈发迷糊。
察觉什么?
莫不是她真患了什么恶疾?
霍长玉看她茫然中带着一丝无措,登*时明白过来,无力道:“你可知自己近来频频恶心反胃,是因何缘故?”
青鸾怔了怔。
霍长玉道:“从脉象来看,你已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身孕?”青鸾仍愣愣地看着他:“怎么可能……兄长说的,可是真的?”
霍长玉皱眉道:“我虽不是妇科圣手,但断个喜脉还是不会错的。”
可青鸾仍觉不可置信,明明一个月前,自己还来过癸水,虽然极少……彼时她以为这段时间经历之事实在太多,自己身子亏空得很,因此癸水不调,也没太在意。
可若真如霍长玉所言,那根本就不是癸水……
事情未有定论,霍长玉只能背着霍远山和府中其他人,帮青鸾从外面找了位精于妇科的郎中。
隔着纱帐,青鸾见郎中收起搭脉的绢帕,连忙向缙云使了个眼色。
缙云旋即会意,取了一锭银塞给郎中:“我们女郎金尊玉贵,先生可万万断仔细了,莫要出错。”
那郎中喜笑颜开,连连称是,之后道:“女郎确实身怀有孕,且已近三月,腹中胎儿渐已成形。”
青鸾与缙云相视一眼,都颇为惊讶。
“女郎近来大约神思忧虑,气血不调,胎元不固,才导致有孕初期稍许见红。”那郎中又道:“不过眼前看来并无大碍,只要开些补气固胎的方子,女郎按时服用,不出月余便可保无虞。”
“……”青鸾怔然低下头,抚摸着自己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依旧平坦的小腹。
她根本没想到竟真会怀上这个孩子。
“那便多谢先生了。”她眼圈泛红,声音也有些发颤,对缙云道:“快,缙云,快赏。”
缙云连连点头,从袖中取了三片金叶子,激动道:“还请先生多多费心,务必保我们女郎和腹中孩子平安。”
那郎中千恩万谢,与霍长玉商量过方子后才被缙云带着离府。
青鸾坐着久久出神,直到霍长玉叩门,才拭了拭眼角,应了一声。
霍长玉进门后见她红着眼圈,不禁长出了口气:“这孩子……是怀谦的吧?”
推算起三个月前,正是青鸾随宁晏礼去夷城前后。
且以宁晏礼的性子,青鸾既被他盯上,旁人怕也是没命染指。
青鸾抿唇,点了点头。
未婚未嫁,无媒无聘,她虽不在乎,但既选择留在上京,此事早晚传出终是会叫霍家不大光彩。
谁想,霍长玉沉默片刻,却道:“你既有心留下和怀谦的孩子,便照顾好自己,安心将养,旁的事无需你来操心。”
“可此事终究会让伯父与兄长在外为难……”青鸾垂低眼帘:“莫不如这段时间,我先搬出霍府——”
话音未落,就听房门被哐地推开。
“这怎么成!”霍远山官服未换,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吹胡瞪眼道:“我霍家的女儿谁敢置喙?老夫拿刀劈了他去!”
青鸾怔愣地看着自己年过半百的伯父。
霍长玉扶额轻叹。
霍远山登时意识到偷听墙角被自己冒然暴露,连忙解释起来:“阿鸾,伯父是看你兄妹二人这些日子背着我,终归让我放心不下……我这才……”
说着,他提起官袍踢了霍长玉一脚,斥道:“阿鸾昏倒那日老夫就瞧出来你有事藏着!这么大的事竟也敢瞒我!”
霍长玉简直受不了自己父亲这般重女轻男,忍不住念道:“我看我若不早些把画屏娶进门,怕是往后连在府中立足之处都没了!”
霍远山闻言又要抬脚,青鸾哭笑不得,忙拦在中间:“伯父,是阿鸾求兄长代为隐瞒,就莫要迁怒于他了。”
“这如何能怪你呢?”霍远山见她起身,脸上表情顿时像换了个人似的,小心翼翼扶她坐下:“伯父明白,你是担心伯父得知此事难以接受。”
“……”霍长玉瞠目结舌地看着霍远山的“变脸”。
霍远山瞪了他一眼,转而又对青鸾温声细语道:“阿鸾你且放心,我霍家的名声是靠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谁敢多言,我定不会让他好过,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和这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股暖流萦绕心头,青鸾抚着小腹,含泪轻轻颔首。
伯父与兄长说得没错,她应当照顾好自己,不该再像先前那般消耗下去。
她还有家人,如今又有了这个孩子,往后的路途漫长,她是时候重新站起来了。
青鸾底子不弱,经过半个月的大补,整个人终是丰腴了些,不再显得会被风吹散似的单薄,气色也更胜从前,愈发娇艳。
她是闲不住的性子,李昭更是等不及,早早下了手谕,以清剿逆党之功,将她拜为尚书,统管宫内事务并允其参政议政,辅佐他批阅奏章、文书。
前朝虽有女官参政的旧例,但在本朝,青鸾还是第一位女尚书。
好在大多朝臣都亲历了淮南王父子的宫变,看见过青鸾手起刀落,奋勇杀贼,比男儿更为飒爽的英姿,内心对她皆有几分钦佩。
故而,当青鸾一袭艳红官袍出现在朝堂上时,众人会客气端肃,与她互行士人之间的大礼;也会在散朝后,同她分析未来与北魏的攻守局势。
更有年轻的未婚官员,时常借由同僚问候名义,登门造访。
于是,霍远山便愈发忙碌起来了。
他不仅要一边在祠堂频频上香,感恩祖辈积德,让霍家出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还要一边在府门前,指挥霍长玉及一众下人,将怀着供自家玉白菜心思的年轻官员赶走。
但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李昭继位后,按宁晏礼留书所言,开了一次恩科,以培养新兴的寒门势力,制衡世家。
新登科的状元郎倒也争气,一表人才,清正端方,很快便成为年轻一辈文官中的佼佼者。青鸾明白宁晏礼的用意,自然也在李昭面前对他多有提携。
一日,这位状元郎打着请教的名义,邀她煮茶小叙。
孕中虽不宜饮茶过多,但青鸾以水代茶,也与之聊了许久。
二人从朝中形势,谈到世家格局,期间状元郎对青鸾照顾有佳,又礼数周全,只是聊着聊着,话锋就从公事渐而聊到了私事上。
“下官早闻尚书大人斩杀逆贼的事迹,本就钦佩不已,”状元郎一身白衫,温润诚恳:“近日在朝中相处,内心对大人更是愈加仰慕。大人若不介意,私下里可唤下官的表字。”
青鸾搁在唇边的瓷盏一顿,少顷,露出一个从容疏远的微笑:“裴侍郎客气了,你我本为同僚,自当互敬互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