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拥挤人流中缓慢行驶,好不容易在朱雀大桥前寻得一处空地停下,顺喜“吁——”了一声,道:“阿姊,到了。”
青鸾掀开车帘,一阵冷风卷着雪片迎面吹来,她微微眯眼,搂着手炉将大氅拢紧:“这一会儿的功夫,竟又下雪了。”
顺喜转过头来扶她:“阿姊慢点。”
青鸾在喧杂的热闹声中钻出车厢,接过顺喜手中的伞:“半个时辰后,我若没回来寻你,你便独自先回宫去。”
顺喜应道:“今晚街上人杂,阿姊只身一人,定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青鸾颔首:“我早有安排,不会有事的。”
“下雪啦!下雪啦!”几个孩童带着傩舞面具,追着巨龙花灯从旁跑过。
青鸾抬起伞,望了眼漫天飘舞的素白,只身步入熙攘的人群。
街边两侧的叫卖不绝于耳。
以青鸾眼前的月份,着宽松衣裙身孕尚不明显,外面又披了氅衣,更与寻常女郎无异。
她闲适地逛着,不时在感兴趣的摊位前驻足。余光里,总有一个戴着兜帽、身披玄氅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她装作不曾察觉,边逛边看,不出一会儿,便买了一支艳色的簪花,又选了两盒胭脂。
“女郎,看看面具吗?”街边卖面具的老叟道:“待会儿傩舞队伍就要来啦!买个面具也好跟着热闹热闹。”
“好。”青鸾微笑颔首。
面具架子上青头兽面,各式各样,青鸾挑了一只看起来没那么狰狞的狐首面具,刚要从袖中取出铜板,就见身边一人率先抬手,将一锭碎银交到卖面具的老叟手里。
“女郎若不嫌弃,这狐首面具便由在下相赠,聊表心意。”
青鸾视线微动,落在那人玄色大氅的衣袖上,再向上看,兜帽下,是一张被青鬼面具遮住的脸。
守岁之夜,男女互赠傩舞面具是为倾慕之意。
青鸾眸光略转,不易察觉地瞥了眼仍旧不远不近混在人群中的那道墨影,之后,对面前的郎君嫣然一笑,低声道:“动手。”
第136章 第136章(正文完结)
话音甫落,面前郎君袖下赫然亮出刀光,迅速刺向青鸾!
二人皆着氅衣,接近时大有郎情妾意相互依偎之意,青鸾余光见不远处那墨影微微一僵,旋即于氅下拿出提前用羊肠做成的血囊,迎上那郎君刺来的匕首——
噗嗤一声轻响,血囊破裂,鲜血崩溅四溢,顷刻将裙裳染红!
青鸾面露惊愕,抬眼看向面前的郎君。
那郎君本是由司白安排的黑甲士卒假扮,此番情景早已与青鸾提前模拟数次。他看清青鸾的眼神,立即意会,从氅下“拔出”匕首,“恰巧”露出一截染血的红刃。
东市人潮拥挤,无人在意面具摊子前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但偏那血刃露出的角度刚好不偏不倚,足够落入“有心人”眼中。
二人配合默契,青鸾作势将他推开,仓惶钻入人群,“逃”向那道墨影的方向。
“傩瓮傩母来了!”
正待此时,不知是谁高喊一声,集市上的人们纷纷转头回望,就见傩舞的长队顶着漫天飞雪,吹拉弹唱,挥着幡旗簇拥而来。
人群顿时欢闹起来,向长街两侧拥挤着散开,为驱傩队伍辟开道路。
青鸾稍一怔愣的功夫,就被人流冲到了一旁,她迅速抬头向原先那方向望去,却见那墨影转瞬之间竟已消失在原地!
混杂的人群出现数名头戴青鬼面具的男人,开始不断向青鸾靠拢。
青鸾奋力拨开人群,一边“逃窜”,一边匆忙寻找那道墨影。怎奈人们都已戴上面具,更难分辨。
正待这时,傩瓮傩母“呼”出巨大的火焰,引起百姓一阵欢呼,孩童们推搡喧闹,青鸾被挤得脚下一滑,就在将要跌倒之时,却突然被人拦腰扶住。
浓重的药味从身后包裹上来,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沉香气息。
青鸾心中一跳,转头看去——
摇曳的花灯将狐妖面具照得忽明忽暗,其后是一双眼漆黑、幽深、仿佛随时都要把人吸进去的墨眸,此刻正微微垂落,凝视着她。
青鸾僵住了。
那样一双昳丽无双的眼,无论时隔多久,她也能在瞬间将他认出。
二人对视片刻,下一瞬,她便觉腕上一紧,被那只冰冷的手牢牢抓住,带她遁入人群。
冰凉的触感渗入腕骨,青鸾望着眼前熟悉的背影,只觉脑海空白一刹,耳边的一切嘈杂就都听不见了。
宁晏礼。
宁晏礼。
是他,一定是他,果然是他!
青鬼面具们追得甚紧,他就这样拉着她,穿梭在茫茫人海,将她护在身后,一如当日在漪澜殿,又如后来的无数次。
青鸾心跳不断加速,体内的血液也仿佛沸腾,理智与计划早被忘却于九霄云外,不知不觉中,她反握上了那只冰冷的手。
那人微微一怔。
“……是你吗?”青鸾的声音轻轻颤抖,却在开口的瞬间就被周遭的欢呼声覆盖。
但那人却是分明地听见了。
原先紧追不舍的青鬼面具们已适时散去,他像是反应过来中计,顿了顿,迅速撒开手,拄着木杖就要离开。
青鸾却紧攥着他的手不放,走到他面前,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眸,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摘下他的兜帽。
“宁晏礼……”她唤着他的名姓,唇瓣微微翕动,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狐妖面具后,那双眼也深深凝视着她,眸底痛意翻涌,隐隐泛红。
宁晏礼任凭青鸾摘下他的兜帽,让大雪落满他乌黑的发髻;任凭她指尖抚过冰冷的面具,轻易剥开他数月来的隐瞒与躲藏。
只因他知道,当她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起,他便再走不掉了。
“是你……”青鸾的手不住颤抖,轻抚着他的脸:“真的是你……”
依旧是那副更胜美玉的容姿,冰凉柔软,真实鲜活。
宁晏礼眼梢微红,少顷,终于忍不住,捉住了她的指尖,轻握在掌心,沙哑道:“阿鸾……”
这一声在梦中才能听到的呼唤,让青鸾的心在瞬间崩塌。
雪花落在她鸦黑的睫羽上,被滚烫的泪珠不断融化成潮湿的水汽。
“你还活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她死死攥住宁晏礼的衣襟,不知何时,泪水已爬满了脸颊。
“对不起阿鸾,对不起……”宁晏礼用指腹拭去她的泪,不住低喃。
“是因为你的伤吗?”青鸾痛苦地将头埋在他胸前,嘶声哽咽:“所以你明明活着也不肯见我?”
“……我如今几乎整日泡在药罐子里,这副模样纵使在你身边也是拖累,我该如何见你?”宁晏礼眼梢微红,哑声道:“可你为何偏偏这般聪明……”
“你于我究竟是不是拖累,难道也要由你决定吗?”青鸾抬眸望向他苍白的脸,流着泪恨恨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刻意安排那卖伞的摊子让我看见?为何还要不时在我身边出现?若不是你终究心有不甘,又如何能被我察觉到你还活着?”
宁晏礼微微怔住。
“宁晏礼,你明明怕我将你遗忘,却还自作主张地瞒着我,避着我……”青鸾揪着他的衣襟,涕泪横流:“你算计好一切,怎就不想我要如何熬过这些时日……今日若未能将你引出,我又该拿什么支撑下去?”
“阿鸾对不起……”宁晏礼眼底尽是痛苦:“你说得对,我确是这般自私……我怕你会嫌弃眼前的我,却又担心你会忘了我。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但却又想时时看到你……”
人性本就自私贪婪,在浅尝过她的温暖之后,他还怎么可能罢手?
宁晏礼忍着身上伤口的疼,紧紧将青鸾揽入怀中,嗓音喑哑:“可是阿鸾……如今还能这样抱着你,我是真的……真的欢喜。”
“从前都是我的不好,这样的我,你可还愿意原谅?”
漫天飞雪落满肩头,又被温暖熟悉的怀抱融化。
青鸾窝在宁晏礼的怀里,闭上双眼,微微颔首。
浓烈的药味充斥鼻息,其实她如何不懂,这些日子宁晏礼死里逃生,又岂会好过?
一生桀骜如他,若非她设计逼他现身,他又要如何以一副残破虚弱的身躯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时间,长久压抑的痛苦,失而复得的激动,都化作了绵长刻骨的心疼与眷恋,随着青鸾滚烫的泪,沁入宁晏礼的衣襟。
至少,他终于回到她身边了,不是吗?
就在这时,街上的爆竹声骤然大响。
子时到了。
旧岁将去,新年伊始,长街欢闹鼎盛,钟鼓齐鸣。人们互相拜礼问候,彼此说着吉祥的拜年话,到处都是欢腾热闹的气氛。
“阿鸾。”
喧闹中,宁晏礼再度开口。
青鸾抬头看向他。
灯火如昼,宁晏礼黑眸璀璨。
他隔过雪花,望向天幕,抬手起誓:“天听在上,冬雪为证,卿若不弃,吾愿与卿执手,生而同衾,死后同穴,永世不离。如敢违背,吾愿立死,不入轮回。”
青鸾怔住。
生而同衾,死后同穴。
一股酸涩的暖流从心头涌上眼底,青鸾在自己红肿的双眼上胡乱抹了一把,伸手按下宁晏礼骨节分明的长指,囔道:“这种日子还提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
宁晏礼微微勾唇,反把她的手窝在掌心,将上面的泪水一并抹去。
“是吗?”他眼底尽是宠溺:“那卿卿要如何说?”
青鸾抽嗒鼻子思忖片刻,望向天穹,叹道:“就愿你我长命百岁,纠缠一生吧。”
宁晏礼轻轻一笑,眸中情意缱绻,浓化不开。
他抬手扣住青鸾的后颈,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轻声喃道:“……好。”
长命百岁,纠缠一生。
来往的人潮中,二人就这样拥吻在一起。
大雪漫天,他们却不觉得冷,只因温暖的鼻息足以将彼此包围。
两人唇齿交缠,炙热温存的吻,情深意浓却又小心翼翼,珍贵得仿佛连寒风都不敢侵扰。
路人擦肩而过,纵使大梁民风开放,见此也不禁掩嘴笑叹,情到深处,实难自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