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见了他双眼顿时一亮,忙道:“宁卿,宁卿!你可抓到那刺客了?”
宁晏礼目光不经意似的划过李慕凌,伏手拜道:“陛下放心,欲行不轨的刺客已被臣派人拿住,现正在严刑拷问,臣定让其吐出背后主谋。”
李慕凌察觉到宁晏礼的眼神,以及其说到“背后主谋”时有意无意加重的语气,不觉表情略微僵硬了起来。
李洵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听到刺客已被抓住,不断大声叫好道:“好!宁卿甚好!宁卿又为朕抓一刺客,再立大功,朕要赏你!朕要好好想想,应该赏你些什么!”
宁晏礼道:“谢陛下,可是陛下给臣的赏赐已经足够,臣已经不缺什么了。”
“不。”李洵在殿上来回踱着步,似在思考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大殿,忽然看到宁晏礼身后的陆彦,登时想到,“朕知道赏你什么了,朕要赏你一个体面!”他思忖片刻,随即双手一拍道:“就擢宁卿为太子太傅兼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即刻拟诏!”
话音一落,殿上众人满面哗然。
李慕凌的脸色瞬间晦暗下去。
青鸾也颇为意外,不想李洵竟会对宁晏礼信任至此。
太子太傅自不必提,侍中乃是门下省之首,诏令与章奏皆过其手,并有封驳之权,可谓前朝核心要务。同时还允其自置幕府,招纳幕僚,其仪仗皆比照三公等级。
这样尊崇的礼遇,乃是陆彦那样的位高权重的老臣才有的。
朝中诸人虽早知宁晏礼行事手段绝非常人,但他毕竟不是出自身高门氏族,竟能从掌事后宫的宦官摇身走到这等地位,不禁纷纷暗叹:未来前朝局势,或许会发生剧变。
宁晏礼向李洵躬身一拜,深埋的眸中涌起森寒的暗影。
他道:“臣,谢陛下隆恩。”。
两个时辰后,宁晏礼回到刑室。
他挥开浓郁的血腥味,穿过一间布满刑具的囚房,走到最深处的暗室。
鸦青正候在暗室门外,见宁晏礼来了,他上前附耳道:“大人,这厮还没交代,但想来也快撑不住了。”
之后他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抓他时见他将此药掏出,鹤觞怕是毒药,就劈手夺下来了。”
宁晏礼垂眸扫了一眼,“他有此等胆量?”
鸦青笑了笑道:“没有,他拿着犹豫了很久,终究是没敢吞下去。不过——”
宁晏礼看向鸦青。
“不过我已将此药给御医院的人看过,此药并非毒药,而是参丹,只是赵鹤安似乎把它当做毒药,怕不是被哪个无良的黑心贩子给诓了。”鸦青笑道。
宁晏礼重新斜睨向那药丸。
大约是明知道赵鹤安不敢将这药丸吞下,才故意用了颗无毒的参丹。
谁会如此恶趣味地戏弄一个刺客?
宁晏礼手指轻抬,暗室门被缓缓打开。
暗室中响起锁链轻微的铮响,幽暗烛火下,映出一个满身伤痕的人影。
短短不到三个时辰,赵鹤安已经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处能看的地方,被抽烂的官袍洇出深浅不一的血迹。
他感受到门开时透进来的光亮,缓慢抬起头,看到一个被光晕笼罩的墨色身影。
“呸,那狗宦官呢……把他叫来!”赵鹤安将口中积血吐掉,竭力喊道。
随着石砖磨擦的响声,暗室门又被缓缓合上。赵鹤安这时才借着烛光看清来人的面孔。
那是一张堪称风华绝代的俊脸,但却让他无比厌恶。
赵鹤安狠狠地瞪向宁晏礼。
就是因为这张脸蛊惑了圣心,败乱了朝纲,让南梁的朝廷君不似君,臣不像臣,礼乐沦丧,越烂越深,才叫他不得已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一切都是这奸宦害的!
见赵鹤安脸上一副决眦欲裂的神情,宁晏礼漠然地瞟了他一眼,道:“你我曾有过恩怨?”
“你!”宁晏礼的口吻太过轻飘,让赵鹤安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他将两臂上捆着的铁链挣得铮响,嘶声骂道:“你这阉狗!卑鄙小人!你不过是一个出卖色相取悦圣心的禁。脔,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
宁晏礼拿起旁边案上的一把匕首,印象中赵鹤安此人颇有学识,没想到饱读诗书之人骂起街来竟如此不顾斯文。
赵鹤安不断叫道:“奸宦!有本事你把我放开,咱们大可比试比试,杂——”
在赵鹤安下一句秽语脱口冲出之前,宁晏礼倏然抬手,匕首的铜鞘“哐”地砸向赵鹤安右脸,咔嚓一声,似乎有骨骼错位的轻响。
赵鹤安“噗”地吐出半口鲜血,外加一颗臼齿。
宁晏礼出手极狠,这一下打得赵鹤安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冷眼看向赵鹤安,淡道:“说完了?”
第17章 第17章
“说完了就换我来问你。”
宁晏礼将匕首“哐啷”一声丢回案几上,冷声道:“东市那日救你的人是谁?”
赵鹤安面骨被打歪了半寸,整个右脸淤肿得老高,将右边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隙。
缓了许久,他才无力地瞪向宁晏礼,低声狠道:“我不知!”
宁晏礼眸光森寒,“不知?”
话音刚落,他一把钳住赵鹤安的下颌,修长分明的指节陷入淤肿的肉里,在方才错位的骨缝处轻轻一掰。
“啊——”赵鹤安嗓子里发出凄厉的嚎叫。
颌骨撕心的剧痛让赵鹤安几欲崩溃,他额角突起青筋,脸色先是煞白,转而又渐渐变得紫红。
这一刻他觉得宁晏礼若是再用力些,就可能将他的面骨生生掰断。
这痛苦不知道经历了多久,他听到宁晏礼如鬼魅般的声音:“东市那日救你的人,是谁?”
宁晏礼冷冷盯进赵鹤安眼中,手劲稍适加紧。
赵鹤安登时浑身剧颤,豆大的冷汗唰唰滑落,五官也因痛苦而变得狰狞,半晌他终于扛不住,“淮南,淮南王府——”
宁晏礼将手一松。
赵鹤安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淮南王府派来的人,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宁晏礼眼尾微挑。
他轻轻抬手,暗室的门被再度打开,鸦青端着一个托案走了进来,托案上摆着两个画轴,一沓书信和一块刻字的木牌。
赵鹤安看到书信和木牌顿时眼神一滞。
鸦青对宁晏礼道:“大人,这些信和木牌是刚刚从他房中搜出的。”
赵鹤安脸上划过惊愕,但很快又换成一丝凄笑:“宁常侍好大的本事,赵府竟也是派人说搜就搜的!”
鸦青看了赵鹤安一眼,笑道:“我们大人如今已是太子太傅兼侍中,陛下还赐了开府仪同三司的优遇,赵大人再称大人为常侍就不合适了。”
“什么……”赵鹤安哑然。
他本以为宁晏礼虽受皇帝恩宠,但到底不在前朝,往后若一旦失去皇帝倚仗,今日的风光便会瞬间倾覆,可是现下他竟就这样堂而皇之,从一介宠宦摇身变成了前朝权臣。
开府仪同三司,那岂止是优遇,他广陵赵氏合族也不过在世祖皇帝时出过那么一位中书令,才有过这样的殊荣。
“宦官误国,宦官误国啊……”赵鹤安不甘道:“我苦读二十载,到头来却不如生了一副好皮囊!宁大人,你真是好本事好手段,想我赵鹤安仕途坎坷,原来是投错了门路!”
宁晏礼像是没有听他说话,低头看到自己指尖上的血迹,想到这血应是刚才从赵鹤安脸上蹭到的,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你这厮怕不是活腻了!”鸦青听他酸话连篇,忍不住要放下托案上去揍他。
宁晏礼抬手将鸦青拦住。
赵鹤安面露愤慨道:“宁晏礼,你两次设下陷阱,费劲心思不就是为了抓我,现在我既已经落入你手,你还费什么口舌,莫不如给我来个痛快的!”
宁晏礼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将蹭在指尖上的血一点一点擦掉,然后将沾染血污的帕子随手丢在托案上。
他挑起眼尾,“你以为我是为了抓你?”
语气极尽轻蔑。
赵鹤安一愣,随即哂笑道:“不然呢?”
宁晏礼将托案上的木牌拿起,上面赫然刻着“玄武”二字。他将木牌拎到赵鹤安面前,冷嗤道:“你以为你真是他?”
赵鹤安面露不解:“你什么意思?”
鸦青脸上浮出讥讽的神色,“赵鹤安,事到如今,你被淮南王府利用,做了别人的替死鬼还不自知吗?”
赵鹤安木然看向鸦青。
鸦青无奈地笑了一声:“你还想不明白?淮南王再不济,难道需要把在前朝的势力放在御史台里一个小小的监察御史身上?”
没等赵鹤安反应,宁晏礼将木牌丢回托案,冷道:“赵鹤安,你虽为广陵赵氏出身,但与族中交恶,赵氏无人举荐你。你自恃甚高,自诩看不惯朝廷风气,朝中无人帮衬你。你屡不得志,怨天尤人,却刚好被淮南王府利用,给你小施恩惠,你便替他们包庇私采铁石的罪证,与他们苟通谋逆。”
宁晏礼眼中透着一股蔑然,“这就是你的一身文人傲骨?”
赵鹤安彻底愣住,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宁晏礼。
他想这些话一定是宁晏礼编排的说辞,好从自己口中得知王府和军师更多秘密,但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在动摇。
他陷入巨大的迷惑和震惊之中。
他虽从未与军师当面见过,但从收到军师的第一封信起,他就如遇知音,军师理解他于仕途上的愁郁,欣赏他的才华,认可他的能力,将玄武之名托付与他,要与他并肩重新归整这混乱的天下。
军师就是他赵鹤安的伯乐。
而他赵鹤安就是淮南王府的暗线玄武,怎么会是谁的替死鬼?
鸦青见赵鹤安神情挣扎,仍一副不死心的模样,不禁冷笑道:“这些书信你以为是那位军师给你写的?”
赵鹤安倏地看向托案上的一沓书信,然后又将视线移到鸦青身上。
鸦青道:“他隐藏及深,怎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字迹,这信中的字我倒是帮你比对过了,这是淮南王李鳌一个宠妾的字,两年前李鳌看上她,就是因为她写得一手惊为天人的好字。”
这是淮南王一个宠妾的字。
淮南王看上她,就是因为她写得一手惊为天人的好字。
鸦青的话在赵鹤安的脑海反复过了几遍。
他面色青白地看向那沓书信,他曾将那些信件视若珍宝,怕被人发现,他还特意在榻下开了一个暗格,用梨木匣子将那些信收着。
没想到,没想到却是……赵鹤安感觉自己的胸腹中有一团灼烈的火焰,那火焰炙烤着他的肺腑,让他有些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