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副模样绝对不能外传。
他缓慢指向慧儿,想要下令将其灭口,然而话未说出,慧儿的脸却在视线里逐渐模糊,转而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清艳面孔。
宁晏礼微微睁大了双眼。
女子静静躺于玉棺之中,断臂下连着由金丝帛锦缝制的假肢,只见他一袭龙纹玄袍立于棺前,漠然挥手命人合棺。
在玉棺盖上的瞬间,他顿觉胸中一窒,口中喷出腥甜血气。
“大人!”众人一拥而上。
青鸾刚回到东宫,未入殿门,就听到两声翠鸟鸣啼。
“这季节翠鸟甚多,一会儿我便上去将这几颗歪脖子树上的鸟巢摘了,省得平时打搅殿下午睡。”白芷盯着宫中的梨树叉腰道。
几个宫婢被她这话逗得捂嘴直乐,转头见青鸾回来,纷纷礼道:“随侍。”
白芷回头瞧见青鸾从宫外进来,惊讶道:“随侍何时出去的?”
“太子殿下呢?”青鸾反问道。
白芷道:“殿下方才被凤仪宫来人喊去了,说是太后娘娘回来了。”
然后她凑近青鸾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以为随侍昨夜下棋太晚还没起呢,就带白薇他们去了。”
“这么早?不是说太后娘娘过了午时才会回来吗?”青鸾道。
白芷眨了眨眼道:“或许是行程赶了一些吧,毕竟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
翠鸟的清鸣再度传来,青鸾又与白芷说了几句,随后便托辞转去了东宫后门,见四下无人,她将后门开了一道缝隙,侧身迈出。
她抿了抿唇,望向前方假山后闪过的身影,疾步走近。
“阿鸾!”李慕凌在看到青鸾的瞬间,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手臂的刀伤被他一下扯痛,青鸾暗自倒吸了口气,作出向四周打量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殿下,此处虽然僻静,但也偶有宫人往来,若有急事便长话短说吧。”
听她这样说完,李慕凌也面露警惕,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假山外,再次确认无人经过,才回身道:“阿鸾,若不是急事我也不会此时找你。”
他顿了顿,又道:“漪澜殿的事想来你已听说一二,只是有一件不为旁人所知的,阳华昨夜在宫中抓到了一名细作,那细作恐怕是针对淮南王府而来的。”
青鸾闻言一滞。
长公主昨夜抓到的细作……
李慕凌继续道:“只是那细作昨夜已被阉狗宁晏礼带走,我与军师商讨过了,想来那细作不是阉狗的人,就是陆氏安排的人,此人藏身宫中终是祸患,阿鸾,还需你暗中将那细作查出除去。”
“呃。”青鸾怔了怔,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阿鸾?”李慕凌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
确是有些难处,那个细作就是她,难不成要她自戕?
“没有,只是长公主可看清了那细作长什么模样?”青鸾忍着痛,双眼清澈道:“或是有何特征?”
“昨夜阳华似乎也没大看清,只言那细作应是个宫婢,身量与她相近。”李慕凌想了想,又道:“昨夜那细作的右臂应是受了不轻的刀伤。”
“……”青鸾不觉将右臂往身后挪了挪,诚恳道:“眼下对那细作所知的信息太少,但我会尽力一试。”
李慕凌面露感动,“不知那细作身手如何,你要千万小心。”
青鸾“嗯”了一声,正欲脱身离去,却又被李慕凌唤住,“阿鸾,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青鸾顿住,难道是李慕凌察觉出什么了?
她回过头,露出不解的表情:“世子殿下所言何意?”
“你……”李慕凌犹豫片刻,才似下定决心般问道:“阿鸾,你阿母留下的玉簪何在?”
第33章 第33章
青鸾睫羽微颤,那玉簪在宁晏礼手中,李慕凌为何会突然问到这个?
“世子殿下怎的会突然问起那玉簪?”青鸾作出颇为惊讶的模样,“那簪子从入东宫后就一直未见,不知放在了何处,前些日子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还找不着,正为此事忧心呢。”
随后她垂眸道:“殿下知道,那是阿母留给我的遗物,若要就这么丢了,来日我还有何颜面去九泉下与阿母相见?”
“阿鸾……”李慕凌见她如此,心中不由一动,安慰道:“我只是久未见你戴那簪子,故而多嘴提起,阿鸾莫要伤心了。”
青鸾缓缓颔首。
李慕凌反倒松了口气,猜测宁晏礼应是于宫宴时对青鸾生了疑心,才派人偷了那簪子试探于他。
回想今日宁晏礼拿出那簪子后并未有所表露,想来应是试探无果。
“你在宫中一定要倍加小心,那阉狗心思极细,一直在找王府埋的暗线。”李慕凌嘱咐道:“军师为玄武所设的替身已经被他除去,他定会将视线转移到你们另外三人身上。”
青鸾眸光一亮,看来那赵鹤安果然不是真的玄武。
真正的玄武,应该还隐藏于朝廷之上。
“玄武的替身?”她装作疑惑道:“那白虎与朱雀可有替身?”
李慕凌道:“你们四人中,只有玄武身份特殊,他若没有替身,做起事来极易被人发现,那王府长久以来下得这盘大棋便前功尽弃了。”
青鸾刚要再问,却见远处走来两名宫婢。
“此处不能再留。”李慕凌用口型对她说道。
青鸾约莫着时间,若再问下去,东宫那边也会发现她不在宫内,长此以往难以解释,定会叫人生疑,遂待那两名宫婢走远,她便先一步离开假山。
只是她一时心事太多,却没注意那两名宫婢之一,在不远处悄然折返,看着她回到东宫后门,李慕凌又从假山疾步走出,才默然离去。
陈太后回宫第二日,李昭照例要去长寿殿请安,青鸾与白芷刚为他穿戴整齐,白薇便匆匆进殿,礼道:“殿下,刚刚太后娘娘派人来传,说今日的请安免了。”
“请安免了?”李昭疑惑道:“通传之人可有提到为何?”
青鸾向殿内其他宫人使了个眼神,待几人退下,白薇走到她与李昭跟前,低声道:“回殿下,据说是陛下下朝之后去了长寿殿,又与太后娘娘大吵了一架。”
太后皇帝母子二人这番反应,青鸾倒并不意外。
昨日陈太后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到廷尉把前夜相关的人证灭口,她死保淮南王府的态度显而易见,李洵为此已与她大闹一场,气得连晚膳都掀了。
昨个夜里,李洵大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连夜派人送了三尺白绫、一把匕首,以及一杯毒酒到漪澜殿,却不想李淑妃撕了白绫,砸了毒酒,熬到天亮,宫门一开,淮南王府竟送来了免死的丹书铁券。
那是当年为表李鳌于淮水救驾,陈太后赐予淮南王府的,想来李鳌也是怕此事再闹下去不好收场,才不得已将这传家的宝贝搬了出来。
可是如此一来,李洵的怒火找不到出口,就免不了与陈太后再度冲突。
“陛下的火气,恐怕这阖宫上下只有太傅大人能劝得了。”白芷道:“但奴婢听说太傅大人今日告病,连早朝都没上。”
宁晏礼病了?青鸾长睫一颤。
那人铁打的心肠,连在身上插刀见血都不形于色,什么样的病会让他在这种时候连朝都不上?
那日审问她的时候,他还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倒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太傅告病?”李昭一听宁晏礼抱恙,脸上顿时现出担忧之色,“可请御医瞧过了?”
“陛下前后派了十几位御医到太傅大人府上,可都叫府中长史托辞打发了,最后只有霍大人进去,这会子还未回宫呢。”白芷道。
“太傅大人竟没在宫中?”青鸾颇为惊讶。
宁晏礼自入门下省以来,虽不用时时伴驾,但李洵仍叫他居于宫中,他本是宦臣,也没那么多忌讳,外面偌大的宅子放了许久都未用过,这次他竟突然住到了宫外。
莫不是真有什么隐疾发作,怕在宫里走漏风声?
白芷颔首,“奴婢听御前的人说,太傅大人昨日午时出的宫,入夜也没回来,一早才派人告假,许是近来忙碌,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太傅平日公务繁杂,本就辛劳,本宫还将功课频频送去叨扰,叫太傅不得休息,本宫真是思虑不周。”李昭小脸皱成一团,坐回案前自责道。
“……”想到宁晏礼极尽敷衍的批语,青鸾不想打击李昭,只得微笑安慰道:“殿下无需自责,太傅大人也是尽了身为人臣的职责。”
李昭撑着下巴思忖片刻,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青鸾道:“那便去库房取些补品送到太傅府上,也算聊表本宫心意。本宫出宫不便,此事由你代劳最为合适。”
“……”青鸾笑容登时一滞。
巳时,宁府。
日光透过雕花窗柩打进殿内,勾勒出熏香弥漫的轮廓。
“怎么燃这么重的香?”霍长玉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皱眉道:“夜里还是睡不安稳吗?”
“谁放你进来的?”纱帐内传出低哑的问话。
霍长玉将木窗推开,回头道:“你觉得他们几个拦得住我?”
一丝微风夹杂草木清香灌入殿中,白纱轻盈摆动,映出帐内人影,“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宫便说我只是稍染风寒,明日就可正常上朝。”
“你眼下这副样子如何上朝?”霍长玉道:“我已为你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你且在宫外养上几日再回去罢,宫中那边我自会交代妥当。”
“此时正是让李洵与陈氏反目的最好时机,我怎能在此耽搁?”掀开薄衾的窸窣声传来,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将纱帐拨开,或许是过于白皙,手背上的脉络清晰分明。
宁晏礼散着如缎的墨发,披着外袍走下床榻,素白的寝衣衬得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北郡的战事一触即发,绝对不能让陈暨和李鳌在朝中占了先机。”
霍长玉急道:“什么先不先机的?我已听屠苏说了,你这已不是第一次晕倒,你日日不得安枕,前日又连着熬了整夜,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宁晏礼俯身坐到案前,树影隔窗投在身上,挡住半张侧脸,“你今日前来也好,便帮我与长翎传信,此次若是与北魏开战,他必要率镇北军拔得头筹,才能彻底断了李洵在戍边之事上对淮南王府的依赖。”
“我现在同你说的不是朝堂之事,亦不是边关之事!”霍长玉见*他头也不抬,只顾自润笔,声音不觉提高了两度:“你三年前替陛下挡那一剑本就伤及内里,如此消耗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三年前,李洵在雍州巡游途中遭北魏细作刺杀,宁晏礼为得李洵信任,用苦肉计硬是在那利刃袭来时挡在了李洵身前,那一剑虽避开了致命要害,但仍伤及腑脏,生生用汤药吊了半年才见起色。
霍长玉话音一落,偌大的府院除了风动枝叶的沙沙声,就剩偶尔几声叽喳的鸟鸣。
寂静中,屠苏为首的几名影卫围在殿外,不禁对他纷纷暗赞。
一只青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在半空兜了一圈,收翼落于窗前。
案边铜炉沉香袅袅,宁晏礼刚落下的笔锋稍顿,他抬起长睫,看向霍长玉,平静道:“我的命早在十六年前就交代在了淮水之滨,你知眼下有些事,我看得比性命更重。”
言语冰冷坚硬,上挑的凤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霍长玉看着那双眼,腹中备好的说辞,此刻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了。
他凝视着那张清冷苍白的面孔,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为何这般拼命,我自是明白……可是你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心中自是有数。”宁晏礼再次提笔蘸墨,淡道:“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