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礼防备地瞥了一眼茶盏,又冷眼斜睨向她,寒声道:“先搁那吧。”
青鸾讪讪将琉璃盏撂回案上。
二人各怀心思,相继无言。
一阵沉默之后,宁晏礼少见的先开了腔:“你说自己曾在淮南王府侍奉,可曾见过李鳌的军师?”
怪不得找上她了,原是为了这个。
然而别说亲眼见过,就是那军师姓甚名谁,年方几何青鸾都全然不知,这叫她如何回答?
青鸾思忖片刻,眼下看来,她对于宁晏礼的“用处”似乎仅限于此,若坦言不知,恐怕不仅是慧儿,连她的命宁晏礼也不必再留了。
想到此处,她只能道:“回禀大人,王府往来客卿众多,奴婢虽随世子见过许多,其间也确有几位大人深受王爷与世子厚待,但却不敢说他们几人中,哪位才是军师。”
宁晏礼狐疑打量着她。
诚然,这话虽难辨真伪,但李鳌与李慕凌既存心隐藏那军师身份,想必在王府也不会以军师相称,比起她直言自己见过,这般说法反倒可信一些。
“三日后戌时,那军师会在仙乐楼与陈暨见面。”
折腾半日,他已不愿再绕弯子,直言道:“陈暨这些年在军中私吞了不少饷银,这些饷银一部分被他自己私获,另一部分通过太后流入了淮南王府。”
青鸾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怪不得前世李慕凌敢于寿春拥兵自立,淮南王府银钱充足,兵马齐备,堪与朝廷抗衡,自然不甘称臣。
陈太后为防大权尽数落入陆氏之手,反而自掏家底供出个夺权篡位的反贼,真是令人唏嘘。
只可惜淮南王府谋反前,她已于长寿殿阖目长辞,否则将亲眼目睹上京那个烽火连天的长夜,不知届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陈暨将这些私吞的账目誊写了两份,他们此次见面,就是要将其中一份交到那军师手中。”宁晏礼继续道。
青鸾心中暗忖道:将这么重要的账目誊写两份,想必陈氏和淮南王府互相之间亦有猜忌,都怕对方哪天万一翻脸不认,反将己方供出,因此各执一份互相制衡。
如此紧要的秘辛,虽不知宁晏礼是从何得知,但他今日与她说出,应是要她将那账本弄到手。
果然,宁晏礼接着就道:“我要你三日之后混入仙乐楼,将那账目拿来给我。”
“‘拿’这个字,大人用得当真客气了……”青鸾戏谑道。
与其说“拿”,倒不如直说是让她去将那账本偷来。
宁晏礼眉眼冷峭,“那婢子的性命就系在这帐上,至于是‘拿’还是‘偷’,那是你的事情。”
听完这话,青鸾眉心微凝,暗自犯起了难。
一般地方还好,那仙乐楼是陈暨为一外室所开,在上京打着陈氏的招牌,其间出入往来皆是达官贵人,想要入内,必要由人引见,或是亮出士族的玉牌。
那等烟花酒巷,扮个男装混入也倒无妨,可这进门的玉牌,她总不好用陆氏之名招摇过市……
而且这样的事,宁晏礼派手下的影卫去办,岂不更加稳妥?
“大人就不担心奴婢伪作一本假账回来?”青鸾试探道。
“真伪我自能辨认。”宁晏礼道。
霍长翎早将军中饷银亏空查出报给了他,待账本拿回,他只需将数额对照,便知真伪。
“而且这只是其一。”他又道。
还有?
青鸾睁大双眼,这黑心宦官也忒会使唤人了。
“我还要你伺机将那军师指认出来。”宁晏礼道。
原来如此。
这才是非要她去的目的,王府军师深居简出,露面一次极为不易,他与陈暨的交接也一定十分隐秘,若换做旁人,恐怕去了也未必认出。
只是……
她方才那番话亦是用来诓骗宁晏礼的,偌大的仙乐楼,她要怎样才能从无数张面孔里认出一个素昧谋面的人?
“只需将那军师认出即可?”青鸾硬着头皮问道。
宁晏礼颔首:“届时仙乐楼自然会有人与你碰头,你将那军师指认给他即可。”
陈氏的仙乐楼里,竟有宁晏礼的人?青鸾微微惊讶。
宁晏礼忽略掉她眼中的诧异,只道:“你将账本拿到,可保那婢子性命。找出军师,可保你自己性命。两件差事,两条性命,孰轻孰重,你自己把握。”。
淅淅沥沥的雨滴还在飘着,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看到东宫随行的小太监撑伞来接,青鸾提起裙摆向殿外走去。
这时,鸦青拿着一把桐油伞,从内殿追了出来,唤道:“女史留步。”
青鸾闻声回头。
鸦青此时已将伞骨撑开,抢在那小太监之前,将伞递到她的面前。
青鸾抬头,只见伞面枝影横斜,数朵梨花翩然如雪,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莹莹绽开,淡白清绝,宛如春归。
置身伞下,她竟恍然有种闻香枝头的错觉。
“大人命我前来送送女史。”鸦青将话中前两个字,刻意加了重音。
青鸾朝内殿紧闭的雕花窗瞅了一眼。
大约殿中人将要休息,已将灯火熄了两盏。
见幽暗的光亮未映出那个颀长的身影,她便收回视线,接过伞,福身向鸦青道了句:“多谢大人。”
听着院中声音渐远,宁晏礼迈入外殿,他站在门内,沉默望向伞下女子的背影。
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提裙,一身利落宫衣,尤显腰身纤细。
她走在霏霏细雨的夜色之下,身姿灵巧地迈过路上每一处水洼,不让裙摆沾染一丝泥泞。
少时在淮南王府的雨夜,她是否也是如此轻盈机敏,才叫李慕凌这么多年过去仍旧念念不忘?
待脑海再度浮现那日李慕凌看到白玉簪时的情形,青鸾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宁晏礼眸光一寸寸黯沉下去。
第38章 第38章
鸦青回来时,正见宁晏礼将一件锦袍丢进火盆。
莲花团纹被火焰慢慢侵蚀,鸦青认出,那是方才他家大人换下的那件外裳。
“大人,已经将人送走了。”他伏手道。
“嗯。”宁晏礼又将李昭的那篇战策论掷入火中。
火光洞穿纸面,朝四角迅速蔓延,那句批语勾连的笔画渐渐卷曲,很快燃烧殆尽。
“大人,还要通传司白灭口吗?”鸦青试探道。
宁晏礼眸中倒映出炽烈的火光。
隔了良久,他才道:“不急,待她将此事办完。”
等锦袍烧尽,夜雨也停了,他转身时余光恰好划过案上的琉璃盏。
盏中未饮的茶水清亮莹润,宁晏礼止步凝视片刻。
一旁覆手而立的鸦青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套琉璃茶具是西域的贡品,满大梁不过两套,一套在皇帝的昭阳殿,另一套就在眼前。
在皇帝赏赐时,他曾见宁晏礼多看了那杯盏两眼,故而在迁入新府后,他特命人将之摆在此处。
果然大人对这套琉璃盏颇为喜爱。鸦青寻思道。
然而半晌,他却见宁晏礼将视线漠然收回,又冷道了一句:“将这套杯盏丢了。”就径直向内殿走去,只留他呆愣在原地。
三日后。
暮色将至,青鸾乘着东宫车驾行至承明门处,她将出宫腰牌递给守门侍卫。
那侍卫看了脸上顿时浮出笑意,客气道:“这个时辰还要出宫为太子殿下办事,女史辛苦了。”
“殿下勤学,隔日就要将功课交予太傅大人审阅,咱们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惫懒。”青鸾微笑道:“只是太傅大人已居于宫外,为送殿下的功课,免不了多出宫跑上几趟。”
那侍卫将腰牌递还,挥手放行,“女史放心,上面早已吩咐过,若是晚些时候宫门落锁,女史从东阳门回宫便可。”
青鸾点了点头,回以一个感谢的笑容,待车驾驶出宫门,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敛,迅速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衣衫,又将宫髻改梳成男子发髻。
之后,她将从御医院“顺”来的霍氏玉牌系在腰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车驾拐入小巷,停进一处僻静的密林。
青鸾将帷幔小心掀开,看到不远处停着一驾蓬幔华丽的牛车。
东宫车驾太过惹眼,若乘此行至仙乐楼门前,定会被陈氏之人察出端倪。因此,她早向宁晏礼提出要求,帮她另外安排一辆士族常用的车驾。
只是……
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毂的牛车,青鸾微微吸了口气,这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好上很多。
这样的牛车,怕是在世家之中,也得是陆彦、陆眺那样的身份才能坐上的。
再想到宁府气派的宅院,青鸾不禁咋舌,看来这些年宁晏礼在李洵身边,确是没少得赏。
驾车的是个脸生的侍卫,见她走近连忙拱手,“可是东宫女史?”
青鸾刚一颔首,不等她拿出腰牌自证身份,那侍卫就已将踏凳摆好,恭敬请她上车,“女史,请。”
青鸾虽有疑窦,但还是迈了上去。
她抬手掀开幔帘,却被车中端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
如今她对他,竟都不用敬语了?
然而下一刻,在发现青鸾脸色被吓得微微泛白后,他眼中生出的薄愠疏尔褪去,换成了一种略含嘲弄的神情,悠悠道:“我为何不能在车中?”
“……”青鸾喉中一哽,这是宁晏礼的车驾,他确实有十足的理由坐在里面。
牛车空间宽敞,宁晏礼只占据了一侧,另外一半显然是提前给她空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