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晏礼将二人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只觉有几分荒谬。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李昭头顶眉来眼去,当真无所顾忌?
待李昭说过免礼,李慕凌垂下手,感到身旁凉意涔涔,他侧眼看向宁晏礼,却发现宁晏礼眼中倒映的,竟是青鸾的脸。
他心中一惊,蓦地想起上次在昭阳殿外,宁晏礼故意用那白玉簪试探自己。
莫不是青鸾真被他发现什么了?
“宁侍中今日——”他试图打断宁晏礼对青鸾的审视。
不想宁晏礼突然开口,对李昭道:“夏日闷热,殿下既决定晚些再来昭阳殿,便先暂回东宫避暑吧。”
李慕凌面色一滞,斜睨向他,却闻李昭点了点头,附和道:“太傅所言及是,本宫这就要回去了。”
在场明眼人看得清楚,这师生二人一唱一和,是有意晾着李慕凌。
李慕凌脸上露出讪笑,倒不恼火,只躬身伏手恭送李昭。
能随李昭尽快离开,青鸾心中舒了口气。
宁晏礼心思极深极细,与李慕凌同在他眼前,恐怕他再生怀疑。
转身时,青鸾趁着空隙,眼角扫过那袭绛色锦袍,宁晏礼似乎还在看她,眼中藏雾,让人捉摸不透,她不敢再看,遂匆匆跟着李昭的脚步,向东宫回去。
东宫一行人在林荫尽头渐渐缩小,待那个纤薄笔直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宁晏礼转过头。
见李慕凌的目光亦随之收回,他黑眸又沉了下去,冷笑道:“斯人远去,世子再看,也追不上了。”
李慕凌心生诧异。
这宦官素来乖戾寡言,虽与王府明争暗斗已久,但鲜少主动开口呛他,今日怎的反常?
他回过头,看宁晏礼唇边带着一丝讥诮,联想上次宁晏礼以白玉簪试探,他顿时明白了。
或许自己与青鸾的私情已被察觉。
面对宁晏礼的敏锐,李慕凌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压力,但却仍于面上竭力克制。
他挤出一抹笑,故作轻松道:“追不追得上,可不是宁侍中一言能断定的。”
他想,既已被察觉,若再遮遮掩掩,恐怕反而会暴露青鸾身份。
“虽早知世子胸襟似海,却不想他陈府刚弄丢了东西,世子还有心贪慕风月。”宁晏礼淡淡道:“倒叫臣对世子生出几分敬意。”
提到“丢了东西”李慕凌面色骤变,勉力扯起嘴角道:“情之所至,难以自抑,此等男女之事,宁侍中自然不懂。”
宁晏礼笑了出来,冷峻的面孔顿时染尽风流,有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臣确实不懂。”他从袖中摸出白玉簪,在阳光下举起,仔细端详起来。
李慕凌眉心跳动,五指攥起拳。
白玉炫目,宁晏礼微微眯起双眼,“不过正因如此,臣倒是有意向陛下求个对食,以宽慰长夜寂寥。”
他转向李慕凌,笑道:“世子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李慕凌终于按捺不住,他额角跳起青筋,咬牙切齿道:“宁晏礼!你在朝上处处针对我淮南王府暂且不论,但眼下为了折辱于我,竟要使出此等腌臜手段,未免太卑鄙了些!”
他堂堂皇室宗亲看上的侍妾,这阉狗居然要讨去做对食,岂不是在刻意践踏淮南王府?
宁晏礼收敛笑意,冷睨向他,眸色浓黑幽深,“臣本是卑鄙小人,难道世子才知?”
“你这阉狗莫要欺人太甚!”
李慕凌气急,却见身后有两排宫人匆匆走过,目光正偷偷瞟向他们这边,遂不得不将声音放低:“待有一日,你若落到我的手里,我定将你曝尸城楼,且让世人看看你这皮囊之下,心肝究竟是何颜色!”
宁晏礼收起玉簪瞥他一眼,冷硬地勾了勾唇,“那臣就拭目以待了。”。
宫人通传后,宁晏礼步入长寿殿。
牡丹纹窗柩嵌着琉璃,日光炽碎,更显干净清透,殿内一侧熏香,一侧置冰,两旁宫婢持扇,淡淡香气弥散在清爽的凉意间。
隔着金丝串的明珠帘,宁晏礼向帘后的身影伏手道:“臣见过太后娘娘。”
陈太后年逾五十,风姿仍不减当年,她闻声掀起眼皮,将手中茶盏搁在手边案几上。
这时,宁晏礼身边的一个内侍尖声道:“宁侍中,你可知罪?”
宁晏礼瞥向帘后,见陈太后未有动作,便撂拜跪下,淡声回道:“臣不知。”
陈太后穿过珠帘看他,只见他虽然跪着,但背脊直如青松,形姿矜贵端正,没有半分势弱。
那双上挑的凤眸,清冷疏离,每次见时,都让她觉得无比刺眼。
像极了她从前最为厌恶的那个人。
“宁晏礼。”陈太后拿起手边麈尾,曼声道:“你昨夜私自调换宫门禁卫,包藏祸心,其罪当诛,你可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宁晏礼脸上不见半分波动,“昨夜京中有恶贼行凶,臣得陛下手谕加强宫中戍卫,还望太后娘娘明鉴。”
“得陛下手谕?”陈太后冷声笑道:“你这嬖孽挟势弄权,陛下年轻受你蛊惑,本宫可会轻纵于你?”
嬖孽二字既出,宁晏礼眼底陡生戾色,“臣以为太后娘娘传臣前来,是为陈氏阖族生死之事,却没想到是来与臣谈笑。”
陈太后唇角笑意一僵,攥着麈尾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一旁的内侍旋即反应过来,迅速使眼色与殿内侍婢退下。
待殿内只剩二人,宁晏礼缓缓起身,轻拂两袖,正了正前摆。
来时路上,他得到鸦青传信,因账本递不到朝上,遂已转而将誊抄的备份直接送到了长寿殿。
其实在听了陈太后那道手谕之后,他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却不想,这主意竟是出自青鸾之口。
论起威逼利诱的手段,她果然不输于他。
“宁侍中能在短短数年,如步青云,从一个小小内侍走到今日,果然非同寻常。”陈太后声音再度响起,“从前是本宫小看了你。”
宁晏礼瞳中漆黑,冷如噙冰:“太后娘娘谬赞。”
“但有一事,本宫却是想不明白。”
“太后娘娘请讲。”
“宁侍中何故非要对陈氏和淮南王府处处紧逼?”陈太后道:“皇后与陆相给了你什么好处,难道是本宫给不了你的?”
宁晏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臣布衣出身,承蒙陛下厚爱能有今日,心中所想只为陛下。”
珠帘后,陈太后冷嗤一声,“这么说来,宁侍中倒是个刚正不阿的忠君之臣了。”
宁晏礼余光划过帷幔,其后露出一角衣袖,绛色袖口平整绣着云纹,是一件官袍。
“想陈璋此刻正在受刑,太后娘娘多耽搁一刻,他就多受一分罪。”他见那袖口微微颤抖,又道:“若太后娘娘不顾其性命,臣今日便与娘娘多叙些闲话。”
“宁晏礼!”陈太后闻言陡怒,啪地一声将手中麈尾拍在案上,“本宫已于朝上表明态度,你既已达到目的,为何还不放人!”
宁晏礼一哂,“太后娘娘那道手谕,只能换得陈氏一族性命,可陈璋昨晚于仙乐楼行凶杀人,这罪,却是要另当别论的。”
陈太后脸色微变,“你当真以为拿到那账本,就能奈何本宫?”
宁晏礼望向珠帘之后,声音透出寒意,“陛下念着与太后娘娘的母子情分,娘娘自然可保无虞,但娘娘的母族就未可知了。”
边境战事不断,魏帝又扬言攻破雍州,李洵为此终日战战兢兢,夜不能寐。此时若叫他得知,自己的母亲与舅舅私自挪用军饷,定是龙颜大怒,别说陈暨父子的命,便是陈氏阖族也难逃其咎。
这个道理陈太后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下诏命陈暨退出此次兵权之争。
果然,珠帘后沉默下去,半晌,才闻陈太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依宁侍中所言,要如何才能放了陈璋?”
宁晏礼没有回话,从袖中取出一方包着的帛锦,骨节分明的手从中取出一颗明珠。
明珠在殿内映出荧荧光芒,陈太后透过珠帘一看,面色唰地白了。
这颗明珠南梁上下只此一颗,分明是阳华长公主扇上的!
她倏然起身,喝道:“宁晏礼,你这是何意?”
第50章 第50章
“想来掖庭署令张尚今早死在九龙池的事,太后娘娘已有所耳闻。”宁晏礼道:“而这颗珠子,便是从他尸身手里扒出来的。”
殿内一隅正供奉着佛像,金佛庄严,慈目垂眸,仿佛透过袅袅檀香俯瞰那颗明珠。
陈太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颤抖抬起指尖,“你,你竟从逝者手中——”
宁晏礼转身走到佛龛前,用帛锦垫着将明珠奉在香炉中间。
之后他微垂玉颈,双手合十,淡淡道:“臣听人说,天道昭昭,因果不爽。依太后娘娘所见,长公主既沾惹了张尚的死,应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听出这话里的威胁,陈太后不禁身形一晃。
躲在帷幔后的陈暨见此终于忍耐不住,快步冲出将陈太后扶住,“太后娘娘莫要信这奸宦信口雌黄!张尚曾侍奉娘娘多年,公主亦对其颇为信任,怎会突然下此杀手?张尚之死怕不是这奸宦从中作梗,用明珠诬陷公主!”
宁晏礼放下双手,回头看向陈暨,冷然笑道:“原来车骑将军也在。”
他话中带着讥诮,陈暨猜到自己方才就已被发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这奸佞之徒,立于佛前也敢妄语,就不怕遭报应吗!”
宁晏礼笑意收敛,一双凤眸被墨色染尽。
怕遭报应,应是你身边那位太后娘娘该想的事。
这话在他心里说出,但口中却道:“臣心里的天,只有陛下一人。只是臣不知,这颗明珠若是呈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陈暨浑身一震,瞪大眼睛接不上话了。
在宫中明目张胆诛杀内官,无异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放火,以李洵的性子,此事很难善了。
他转头看向陈太后,本想请她拿个主意,却见其指尖扶额,一时头晕目眩,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依照宁侍中的意思,想必此事还有寰转的余地,宁侍中究竟意欲何为,还请直言吧。”良久,陈太后缓缓开口。
她没有想到,短短一夜之间,宁晏礼手中的筹码竟已压得她与陈氏难以喘息。
“太后娘娘圣明。”宁晏礼唇角勾起,一双眸子泛起幽暗的冷光,“北郡纷扰不断,陛下一直为此忧心,此时若以长公主和亲北魏,一则了结陛下心事,二来公主为大梁远嫁,张署令的死,陛下定不会再追究。”
此言一出,陈太后与陈暨同时怔愣。
“你帮霍家拿了兵权,竟还要阳华和亲?”陈太后怒不可遏,“宁晏礼,你莫不是太贪心了些!”
“臣不敢贪心,是太后娘娘忘了,这里面还挂着陈璋的一条性命。”宁晏礼冷声道。
他目光中带着戏谑,隔着珠帘望向陈暨,“如此算来,还是臣吃亏了些。陈将军,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