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前两步,甫一至台阶,便敏锐地察觉了四周的不对。她装作路过的模样收回脚步,往一旁走去,并没回头看那间赌坊。
或许是常年警惕的原因,她若刻意观察,对他人情绪眼神会异常敏感。
当她路过赌坊时,众人皆有意无意朝她看来。这本是正常,这张脸本就易吸引众目,可是那群男人的眼神却不是以往欣赏美人时的欲望,而是带着审视与考量的沉稳。
此处说明,他们并非寻常赌客。
有两种可能。一来,是萧临手下的人。二来,是秦王手下的人。
若是萧临的人,一切皆安,并无什么忧虑。可若是秦王的人,说明此处赌坊已被发现,秦王趁萧临在天牢中无法行动自如之时,想要对传递情报之人瓮中捉鳖。
她不知竹青现在处境,是否还在兴业赌坊,她该如何寻他?
关键时刻,她不能去赌!此乃生死攸关的大事。
云夭在街上随意装模作样买了两瓶脂粉,便回了客栈之中。好在赵思有还给自己留下钱财,她不必对此太过忧心。
随意点几个小菜,落座窗边,一边吃着一边观察着街道上的人。
心不在焉的铁匠,糖画画得一团浆糊的小贩,看起来在唱歌,实则眼睛四处乱瞟的歌姬。果然,不直接进赌坊寻竹青是正确的。
又过了两日,云夭戴上一顶幂篱,再一次出门往兴业赌坊去。她只快速一瞥赌坊,便转身进了对门的琴行。
琴行掌柜见状上前接客,为她介绍这新上的几款。其中一款得了云夭的眼,名曰桐梓,琴身以疏松桐木制成,琴弦以牛筋,面上赤色纹路,她抬手轻轻拨了两下,声音清脆悦耳。
“店家,我今日正想寻一适合自己的琴,这桐梓我极为喜爱,可否先试弹一曲?”
那店家本是一番犹豫,可见这客人固执,便应了下来,为其将琴在店中架起。
云夭落座,将手缓缓放上,琴声悠长细腻,明明大兴城早已天朗气清,停雨数日。可那琴声如雨珠落地溅溅,忽而磅礴如柱,忽而清扬飘零,时深时浅,轻重缓急,每一拍都恰到好处。
路过的人群皆聚集起来,站在琴行门口观望,刚好一阵风过,将她头上的幂篱吹开几分,露出半面娇颜,引得众人皆不由惊叹。
一曲《望归》毕,云夭收手缓缓起身,转身朝着店家笑道:“这桐梓不愧是好琴,可惜我试过后,还是觉得不那么趁我手,多谢店家慷慨。”
语毕,云夭便向其行礼退下。店家原是不满,可见云夭竟一清商乐便吸引了这么多客人,便也是笑着将其送走。
她又在西市中随意买了点小食,便回客栈。
一直到夜间三更时分,她躺在床上,忽然听到窗子的响动。云夭倏然睁开双眼坐起,看着进入自己厢房的人。
“云姑娘!”
云夭听到是竹青熟悉的声音后,才终于松了口气,这次果然成功了。
她用火折子将灯点亮,与竹青一同落座桌前,竹青不等她说话,便先道:“云姑娘实在机智,兴业赌坊前些时日被秦王的人发现,好在我们这边及时,撤走了所有人。如今赌坊中皆是秦王的人,我躲在那附近,正愁着如何获取殿下密令。今日便发觉云姑娘出现在对门弹琴,便悄悄跟随,现在才寻来。”
“竟果真如此,看来谨慎是对的。”云夭有些后怕地抬起桌上的水喝了几口,待缓过来后,才压着嗓子道:“我去过一趟天牢,殿下让我给你带话,他说,四月廿三,最后一批商贾进京。”
竹青眼睛一眯,点头称谢,便立刻转身翻窗离开客栈。消息带到,如今便只能等那日到来。
然而却出了云夭意料之外的岔子。
翌日清晨,她忽然被敲门声吵醒,她起身一听,似乎是几个侍卫。走到窗台边往下一瞥,竟被一群府兵将客栈包围,她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谁?”她大声问道。
“姑娘,我们是秦王府的人,秦王请姑娘过府一叙。”
果然,看来昨日的弹琴引起了竹青主意的同时,也引起了秦王的主意。不过好在竹青来的快,消息已先一步传递出去。
她提高声音道:“我换身衣裳。”
“姑娘随意,只是莫要让秦王殿下久等。”
云夭又到窗边看了一眼,此处房间位于二楼,别说四周围如铁桶,便是以她的能耐,跳下去怕是直接摔废了。
她记得崔显说过,徐阿母在秦王手中,或许此次也是个见到徐阿母的机会。
这样一想,她心中便镇定下来,重新戴上幂篱,开门,随着府兵前往秦王府。
她对秦王印象不多,前世秦王死的太快,仅仅一面之缘,便发生了宫变。
但她通过那一面,便知晓秦王是个天生的演技派。当今皇帝虽兴修土木,可在皇后过世前却是极为节俭。
为了讨好皇帝,秦王平日的衣食住行也是随着皇帝曾经的样子来,包括过世的先皇后厌恶风流之人,于是秦王便只娶一王妃,不纳妾,无通房。
可是背地里的秦王其实颇爱美人,府中藏匿的美人便是无数,而秦王妃有意为了争夺皇位便为其遮掩,夫妻两人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恩爱有加,实则两看相厌。
秦王府占地面地不大,可秦王却以门客的名义,将王府隔壁的土地皆买下,暗中扩建,此事若非她曾经来过,根本不可能知晓。
入秦王府后,云夭便被人带去了一处隐匿搭建的小湖,此处机关重重,外人来根本不知府中还有奢华的一面。当她被带上一艘画舫后,众人便退去。
云夭四周观察一番,心底隐隐不安。船夫划动小船,便往湖心而去,在接近之时,云夭听到了来自湖心的奏乐弹唱,美人嬉笑,隐隐约约的艳香四溢而来。
直到画舫停下,云夭才被人带下,往湖心小亭而上。此时秦王正披头散发,一身轻薄道袍,胸膛外露,黑布蒙眼,四周是十几个几乎全身赤|裸的美人,正在与秦王调笑。
云夭看得恶心至极,直到秦王捉住了身披透明紫烟纱的女子,才终于停下,将眼前的黑布扯开。
两人亲昵好一会儿后,他才注意到在一旁站了许久的云夭。他搂着那美人朝着云夭走近,一双丹凤眼,唇角勾起,笑道:“听探子来报,姑娘琴技颇深,一曲《望归》引得众人皆积聚而忘怀。今日,是特地请姑娘来弹琴的。”
听闻此话后,云夭有些困惑,以秦王的能耐,不知自己是萧临身边的人么?
“王爷说笑,若能为王爷弹奏一曲,乃小女三生之幸。”
她嗓音柔软,让秦王更加好奇这幂篱下的面庞,听闻见过半面的看客皆称赞此人天仙。
这般想着,秦王便上手想要去了她面上遮挡,结果却被她轻轻一躲,白色的细纱滑过他手指。
云夭道:“小女面色不佳,不堪见人。而且,小女实在害羞得紧,若是掀开幂篱,面对众人,小女便弹不出当初那曲。”
秦王收回手,也不硬来,立刻让人将琴摆上。云夭上前一怔,低喃道:“焦尾。”
此乃名琴,没想到竟会在秦王这里。
秦王笑了笑,并不解释这焦尾在此处的缘由,只是赤脚抱着两个美人在不远处坐下,另一美人匍匐而来,剥开葡萄,塞至他口中。
云夭有些心不在焉,坐下后便弹奏了昨日在琴行中所奏之曲。
一曲毕后,秦王许久才回过神,将手中葡萄酒饮尽,用力鼓掌称赞,对那幂篱之下的脸是更加好奇。
“不愧是妙音娘子,真是好曲,本王倒是对娘子容颜更加好奇了。”
他推开身上的美人,往云夭处走去,停在她的身前。
“小女粗鄙,得王爷喜爱乃荣幸。”
云夭恭敬行了一女礼,见他直接伸手过来想要取走这幂篱。
她暗道不好,有些心慌。以他这副色相,若是见了自己的模样,她定然要沦为这十几个美人中的一员。
可他的身份,又由不得云夭多次闪躲,那反而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正当他的手触碰到白纱,掀开一角,一声大吼在众人身后一艘刚停靠的画舫中响起。
“王爷!”
秦王一顿,往云夭身后看去,便见是大步而来的崔显。他面色一沉,有着被打断后的不耐,“崔大将军,你今日来做甚?”
崔显先是一瞥站在一旁的云夭,而后重新看向秦王道:“太傅来了。”
“太傅?”秦王啐了一口,满是火气与不耐。太傅曾经支持太子,如今储位之争,似乎更偏向于自己,可再怎么说,这老头也相当于皇帝的眼睛。
每次来府中,秦王都得装出一副尊长重道,勤俭节约的模样,很是麻烦。
“王妃呢?”
“王妃已先去前堂奉茶,让人传话来说,莫要让太傅等待太久。”
闻此,秦王便不得不放弃此时的玩乐,顾不得其他,直接上了小船往对岸而去,不带一丝犹豫。
待秦王走远后,崔显才看着云夭笑道:“此处不适合云姑娘居住,云姑娘可随本将来。”
“你觉得我能信你么?”云夭语气中带着压制的怒意。
崔显笑了笑,自这世第一次见面之时,他便发觉云夭对她的畏惧,在经历过凝云阁之后,更是厌恶于他。
可这些皆不重要,他只是在此处受到两世的挫败,让他想要将其扭转,只要得到她后,心魔自然会被驱除,只是不是现在。
“云姑娘,太傅是我喊来的。”
云夭立刻转头看向他,“为何?”
“只是想要告诉云姑娘,在此地,只有我能保你。”
他说完便不会云夭,直接往前走去,上了来时的画舫,又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凝思的云夭。
她蹙眉,立刻跟上前,与他同入画舫,往对岸而去。
“徐阿母呢?她在哪儿?”
崔显一边喝着茶,将其放在自己鼻尖下嗅嗅,轻轻一酌后才道:“云姑娘不在宫中待着,怎么出来了?还偏偏去了兴业赌坊对面。”
云夭在他对面坐下,嗤笑一声,辩道:“我一心忧虑阿母,自然是寻了方法逃出来,来找我阿母。”
“这么说……”崔显动作一顿,有一丝犹疑,“云姑娘在琴行一首《望归》,便是为了吸引秦王带你入府?”
云夭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将面上的白纱掀开,终于露出那张引人入梦的面孔。几日不见,越见其憔悴,脸颊上还留着当初用匕首刺伤的疤痕,长出了粉嫩的新肉。
“崔将军,我这入府后,实在没想到这王府竟如此复杂,机关重重。我一心想见我阿母,见不到她,我心中担忧得紧,几日都未能睡好。”
崔显将手中茶盏放下,看着她略带忧伤以及恐慌的脸,虽然对她的话深感疑惑,却难以抗拒她柔软的声音。
“徐阿母只是被关在地牢中罢了,秦王本想对她用刑,以作五皇子罪证。是本将制止,保护了她。说起来,云姑娘其实应感谢本将才是。”
“感谢将军将我阿母从凝云阁抓来秦王府吗?”云夭讽刺一句,却又很快换了请求之语,“崔将军,我一直知晓将军识得大局,可将军真的要这般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吗?”
“什么意思?”
“如今储位之争激烈,虽然无论是朝堂,亦或民间,都认定了秦王会得储君之位。可是在一切定局之前,万事皆可变化。就说万一……”她抬手为崔显斟上新茶,“……万一最后登位的变成了五皇子,崔将军要是将所有事情做绝,到时候岂非满盘皆输。”
“我知晓将军是聪明人,云夭只是一卑微女奴,我都能明白此等道,将军胸怀大志,怎会不明白。”
云夭说出此话,便是知晓此人就是个墙头草。前世,他便是在宫变前察觉到秦王大势已去,便临时倒戈。
此等自私之人,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崔显开始笑了起来,笑到不能自已。
云夭这个女人,难怪上一世能如此得萧临宠爱。而这一世,又在储君之争中翻云覆雨,是他一直小瞧了她。
“云姑娘所言甚是,待靠岸后,我会将你的徐阿母给你带来。”
云夭脑中紧绷的一根弦终于微微一松,起码现在自己,算是安全。
崔显寻了一间厢房让云夭住下,很快便将地牢中的徐阿母带了上来,将两人同时软禁在此地,便迅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