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夭一愣,发觉萧临下狱的前夜,他也对自己说了同样一句话,忍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终于松开捏紧的双手。
……
第二日入夜,在赵思有的安排下,云夭偷偷出了宫,被他手下的一名侍卫亲自带至天牢门口。
她穿着一身玄色披风,带着帽檐,将自己半张脸遮住。那侍卫先行上前与狱卒沟通过后,小狱卒便带着云夭悄悄入了天牢。
牢房昏暗无比,路过的犯人们各个脸上暗淡无光,而萧临被关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囚室。
当她快走到铁栅前时,小狱卒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抓紧吧。”
“嗯。”云夭点点头,拎了拎手中的食盒,两步上前蹲下,终于见到了一身囚衣的萧临。
他闭目假寐,头发散开,下巴上满是胡渣。手腕和脚腕都带着刑具,看起来那刑具嵌入了肉中,应是很疼,可他依旧面无表情,连最直观疼痛的蹙眉都没有。
听到铁栅的动静,他才睁开双眼,见到云夭时明显一愣,不知她竟跑进了天牢。
云夭活了两辈子,从未见过萧临这副模样,以往的他永远高高在上,蔑视着一切,而非这般阶下囚的邋遢与卑贱。
“殿下。”
“你怎么来了?”萧临语气平静,没有任何起伏。
“我拜托赵思有,让他寻了法子放我进来看你一眼的。”
“呵。”萧临讽刺一笑,似乎有些生气,却也没说什么更多的来讽刺她。
云夭看出他对赵思有的不满,实在不明白他究竟生的哪门子气,无奈道:“我也是担忧殿下,我特意做了不少小菜,还带了桃花酒。寻思着这天牢中定然吃的不好。”
萧临闻话后才又回头瞥她一眼,又看看她手中的食盒,“多事”。
云夭知晓他就是个别扭的男人,如今被她看到这副邋遢模样,定然气急,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而已。
罢了,不与他一般计较。
她将食盒打开,萧临可见她准备的用心,除了有腌制过的酱牛肉,可以存放许久的干粮,还有桃干,一小壶桃花酒。甚至连金疮药也备好。
她将东西一样样递进囚室,萧临抿唇倾身一样样接过。云夭这才留意到,他在接东西时没有挪动自己的下半身,目光立刻移动到他的两条腿上。
“殿下,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萧临随意将东西放至身旁,顺着云夭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此时被裤子遮掩着,若是掀开,其实能看到上面的肿胀与青紫。
“还行,没怎么用刑,这些刑罚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云夭无奈收回目光,他不想说便算了。
“殿下快吃点东西,都饿瘦了,没有以前英俊了。”
萧临拿起馒头的手一顿,被云夭的话语气笑,“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这不过就是暂时的。”
“嗯。”云夭顺着他的话点点头表示相信,可更是看出来他眼中的懊恼。
她有点想笑。
这个男人太过骄傲自大,怎能容忍他人说他半点不好。
萧临拔开桃花酒壶的塞子,直接大口灌下,云夭皱眉道:“殿下,这样喝酒伤身。”
她扫了眼萧临坐着的地方,虽然铺满了干草,却依然能看到不少血迹。
他停下牛饮的举动,将酒壶收了回去,“麻烦。”
云夭看着他忍不住笑了笑,他嘴上虽然这般说,但倒是蛮听话的。
她眼神更加黯淡些许,低声道:“善禧,被杖毙了。”
萧临咀嚼着馒头的动作一顿,没有看她,只是片刻后,又继续吃起来。直到将馒头吃完,又吃了几片酱肉和桃干,才道:“谁做的?”
云夭道:“原本我以为是崔显自作主张,后来询问,才知是宗正卿,在崔显去凝云阁搜查之前,便去过一次。本想从善禧嘴里套话,却没想到将人打死,见没辙,便去寻了左右卫。”
“宗正卿……”萧临低头阴鸷一笑,“知道了。”
云夭见他吃的不错,才开始询问起,“殿下如今身在天牢中,怕是做任何事都不方便,可有何我能做的,我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他没忍住一笑,“就你?”
他上下扫了扫云夭纤细的身段,似乎他一只手便能将她捏坏。
云夭抿抿唇,看出萧临的不屑,没有多说什么。
片刻后,她哑声道:“如今阿母在秦王手中,福禧昨日受了刑,到现在还躺在床上。殿下,我该如何,才能救阿母出来?”
萧临没有回话,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云夭又道:“殿下,到了如今,你还是不相信我对你的忠心吗?”
萧临哽住,看向她柔软的脸颊,囚室中的空气有些阻塞鼻腔。
她似乎在这几日间换了副面孔,究竟为何,她忽然长大了一些。
天牢中有些寒冷,云夭没忍住一抖,看了眼四周,又看了看萧临身上单薄的囚衣。她忽然伸出手,穿过铁栅,往里递去,眼睛漂亮又认真。
“殿下,这一路从榆林郡到大兴城,我对殿下虽利用居多,一心想要脱离奴籍,可我也明白殿下对身边人的好。在凝云阁中,殿下虽嘴上嘲讽,却给了我尊严。在突厥,殿下虽是为了杀达达,却仍是单枪匹马将我救下。最后,也是殿下给了我离开边境的机会。单凭这几点,便值得我效忠殿下。”
“前日,崔显和宗正寺试图用福禧的性命来要挟,要我作为人证,认定殿下杀害太子,我虽知晓其中真相,但我仍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因为我相信殿下,即使如今处在低谷,也能走出一条明路。”
她伸手的动作,无意间蹭掉了帽檐,露出了她的脸,原本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小道刀疤,如今刚好结痂。
萧临双眼一眯,“你的脸怎么回事?”
云夭垂眸,最后决定老实说出,道:“我看出崔显想要的是我这张脸,为了救福禧,我便以此威胁。”
萧临一动不动,仍然盯着她那道伤痕,云夭许久抬着手有些发酸,她心中有些许失望。天牢外的月光明亮,顺着那道狭窄的窗口透进室内。
她正想将手收回时,萧临忽然倾身,抬起自己手,与她握在一起。
第22章 一介妇人,懂什么?……
或许是长久待在囚室的原因,萧临的手极为冰凉,而云夭的手却带着热量,虽然小巧柔软,却让他忽然有些不想放开。
空气中飘荡着些许尘埃,带着他身下的一股血腥,心脏忽然猛得跳了两下,他不自觉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掌。
云夭想要抽回,却被他拉住,隔着囚室的铁栅,蹭得她胳膊有些不舒服,用大了力试图抽回。
“殿下!”
萧临听到她柔软的叫喊后,才后知后觉放开她的手,面上仍是没有太多表情。
云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终于叹息道:“你出去后,去一趟西市兴业赌坊,竹青在那里,寻到他后,便说……”
他抬起头,直视进她的眸子,“……说四月廿三,最后一批商贾进京,他自会明白。”
云夭郑重颔首,将此话记在心里。
她犹豫一番道:“殿下,四月廿三,我应该留在宫里吗?”
萧临凝视她片刻后,道:“不应。而徐阿母,此时谁也救不了。等结束后,我会派人去秦王府。”
“我明白了。”她垂眸一哽,眼底划过一丝暗涌,转头看一圈四周,确认没人后,哑声道:“殿下,此次行事,可否留圣上一命?”
萧临手指一顿,直起了身,带着审视看向她,“你见过皇帝?”
“从未。”云夭摇摇头。
“那你此话何意?”
他心中大为不快,明眼人都能感受到。
“殿下,得天下难,守天下更难。古语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若殿下得位不正,民定不服,将来必是祸患。史中便有,总有人以君主弑父名号而起义,叛乱便是光明正大,得号召,彼时定然天下动荡。”
“这不该是你所考虑的。”
“那殿下认为我该考虑什么?考虑如何讨好男人吗?”
“你!”萧临第一次见云夭如此咄咄逼人的模样,瞬间不知该如何与她说道。
“一介妇人,懂什么?”
此话云夭听了着实不喜,前世,她便是什么都不懂的妇人,才促成了自己那般结局。
她心中不服,试图继续说服萧临,“殿下,这世间,众口铄金,若殿下登位,能够放过自己父兄,彰显胸怀……”
“够了!”萧临看着她的小脸,满是焦急,期期艾艾,压制下心中恼怒,“世人皆欺善怕恶,且皇帝老儿本就对我这个不孝子欲除之而后快,若是留下他们性命,将来称帝,皇威何在?皇权还在?”
云夭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有些态度强硬,立刻软下声来,“那若是为了殿下自己的心呢?”
“什么?”
“为了殿下自己心中的平静,为了将来每年的四月廿三这日,为了每当此日到来,不让殿下介怀忧伤,懊悔痛苦。”
她的语调软软,却直击人心,让他僵住。
他梗着脖子道:“你胡说些甚!我怎会介怀忧伤,懊悔痛苦?不知所云!”
“殿下会的。”她面色不改。
“你知道什么?”
“我就是知道。”
她没说更多,忽然朝着他一笑,却不达眼底,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带着一丝哀伤,又有一丝沉痛,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语不着调,却得人信服。
萧临转开头不看她,冷漠道:“这事儿你不该管,这些时日护好你自己足矣。天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回去。”
云夭对于萧临的拒绝深感失落,可她也看清,改变一个人的观念,非一言一语,一朝一夕。
正巧这时小狱卒快步跑上前,低声喊道:“姑娘,时间到了,快走,很快就要换班了。”
云夭看着萧临凌厉的侧脸,似乎看到了前世,他便是这般强势,从来不容置疑。
她该如何是好?
见他不会自己,小狱卒又在不断催促,她终于一声轻叹,转身随着小狱卒离去。直到两人身影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他才抬头看向刚才云夭站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股桃香。
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便想要说服他,怎么可能!
……
自天牢出来后,云夭没有选择回宫,而是在西市附近寻了一家客栈入住,让送自己前来的侍卫给赵思有递去消息,帮忙寻人照看还在凝云阁的福禧。
翌日清晨,云夭起了个大早,在街道上转了一圈,便寻到了萧临口中的兴业赌坊,看起来很小,却是人满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