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没有回答云夭,只是看着那老士卒,阴鸷道:“身为大邺将士,竟如婆子一般,在朕背后乱嚼舌根,朕看此刻便可拔了你这舌头!”
“陛下饶命!小的、小的知错!”那老士卒口中的狗尾巴草早不知飞去何处,只是心惊胆战,没想到竟能如此倒霉,“小的,从未与他人提起过,陛下明鉴啊!”
云夭垂眸沉思,见萧临似乎真要拔舌头,上前拉了拉他衣袖,“算了吧,他什么都没说,不至于此。”
萧临将目光转回云夭身上,慢慢审视着,轻哼一声,而后朝那人厉声道:“如此多口舌,在此地自扇两百个巴掌再回城!”
“是!多谢陛下恕小人不死之恩。”那士卒立刻直起身子,只是仍然跪在地上,一个个巴掌拍至自己脸上,啪啪声响彻黑夜林间。
萧临拉上云夭,将她托上自己的马,紧接着翻身而上,丢下轻骑直接驾马离去,身后的巴掌声还依旧回荡。
云夭并非和萧临第一次共骑,却还是有些不习惯得直起腰,两人中间空出了缝隙,一股风从中穿过,却哪儿知他又将她一把压回,贴在自己胸膛前。
他骑马一向骑得飞快,很快便到了一处河边,四周荒漠无垠,天空星河鹭起。这广袤之景,实在罕见。
当他将马停住后,云夭的脸已经被冷风吹麻了,太过颠簸,让她胃疼了起来,手臂和腿也在颤抖。一下马便没控制住,直接撑着一旁的树吐了出来。
萧临被她吓了一跳,上前为她拍背,直到她将胃中完全吐空后,他才满脸嘲讽震惊道:“不就骑个马,你至于吗?”
云夭吐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吸了吸鼻子,接过他递来的水囊漱口后,无力道:“我总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瞎说甚!什么死不死的?快拍嘴,把那字给打了!”萧临说着便要上前动手。
云夭吓得退后两步,“怎么,陛下罚了那士卒掌嘴,还要罚我不成?”
“谁说朕要罚你了!”萧临摇摇头,无奈起来,“你这身体也太弱了,马术不是一向很好么?怎的这次成了这副衰样?明知自己这么弱,河西走廊一向混乱,还一人瞎跑出城,你简直不要命了!”
云夭转开视线,不再看他,简直被他气到说不出话。她终于发现了,萧临就是她的克星,当初或许便不应选择留在他身边。
她看着远处戈壁,慢慢平静下来,身旁的人也极为安静。忽然想到那老士卒被打断的话,吐谷浑,德妃,与萧临,好像有一层被白雾所掩盖的关系。
是太上皇的禁忌,也是萧临的禁忌。
难道这与前世他倾举国之力攻打西域,而后在吐谷浑战败,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么?
她偷偷一瞥身旁看似在欣赏风景的萧临,试探道:“陛下,所以德妃与吐谷浑……”
“提她做甚?”萧临冷漠打断,“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莫要扫兴。”
云夭见他反应如此之大,便不再提起,只是定定看着他眉弓上隐隐带着些许怒意。
萧临沉默一阵后,继续道:“至于吐谷浑,实在可恶!此次朝拜已过三日,竟还不来见朕,总有一日,朕定要灭了他,将其纳入大邺版图。”
云夭心头一跳,前世便是因此,才导致大邺分崩离析,契丹南下,起义军攻入大兴城,而自己从承天门坠下。
他回看向她的眼眸,月光下,她的瞳孔中映着他的模样,手指忽然有些痒,心好似漏了几拍,又好似那夜空中的孤鹰所盘旋之地,是在他心头。
萧临心中一热,不可一世地笑起来,带着年少轻狂,道:“云夭,总有一日,朕会打下这整片西域,让其全部变成大邺的领土。朕要开疆扩土,做超越始皇帝的帝王,这是朕自开始上战场后,便有的志向。”
“等那一天,所有国家都匍匐在朕的脚下俯首称臣,朕也会让他们匍匐在你的脚下。无论你是何身份,有朕在的一天,便有你的一份尊荣。”
多么轻狂的言语啊。
云夭心中并非无丝毫动容,可是她此刻,忽然在他眼中看到了这份不可撼动的自尊。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皇帝,其实还未加冠。
为什么她到此刻才意识到呢?
或许因着他太过强大,太过霸道,她总站在其身后,背阴于树冠之下,总给她已年近三十的错觉。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宏愿,而他也确实有着开疆扩土的能力。
可是,她知道结局,他会失败,他会战败于吐谷浑,大邺会彻底崩裂。而造成这一切的,便也是他那不可撼动的宏愿。
她该如何是好?
即便不愿在此刻打击他,她还是开口试图道:“陛下已经是天子,如今西域万国已然匍匐于陛下脚下,此番西巡,已是震慑,还不够吗?”
萧临不解,“这如何够?即便这诸国前来朝拜,却并非心服。”
“陛下何须与始皇帝做比较?如今大邺统一,表面国富兵强,可才经历过政变,灾荒,而北部突厥,以及南部前卫国贵族也仍不稳定,这么多问题,岂能几年内便全部解决?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延续一个国家,休生养息才是正道。”
“妇人之仁!”
“陛下,拔苗助长不可取!”
“行了!”萧临面露恼意,本以为告知她此生志向,竟被她如此反驳,“你也知晓我大邺国富兵强,区区西域小国,何足挂齿?朕这一生,还从未打过败仗!未来也不会有败仗!”
他还是如此自傲,云夭抿唇道:“若是有呢?”
“什么?”
“陛下,若是未来打了败仗呢?若是整个大邺因那一场败仗而亡呢?”
“绝不可能!”萧临听这不吉利的话,更加恼怒不已,实在不明白云夭脑中在想甚。
“那陛下,若是……我因那一场败仗而死呢?”云夭眼中再次溢出难以控制的悲哀。
“你究竟在说什么?”萧临不解,转开头不再看她,只是看着眼前广阔的疆土,“你说的,不会发生,你不必再劝朕。朕将自己的志向告诉你,便是让你等着享受胜利成果,不是让你如此扫兴。”
云夭不再说话,心中万分失落难捱,转头看向萧临望向的方向。一望无际,实在太过宽阔,太过宏大,太过孤独寒冷,也太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承受不起。
她想要的很简单,只是活着而已。
夜间的寒风越来越大,云夭冷得打颤起来,萧临深呼吸平息着脑海中的怒意,转眸看了一眼她弱小的模样,将自己身上的绛紫色披风解下,披到她的身上。
温暖瞬间席卷全身,那披风上还残留着龙涎香的味道,她将脑袋埋在白狐毛中,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没能驱走心底悲哀。
见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萧临心软了下来,温声道:“好了,其他政事,朕允你参政。可这等扩土打仗的大事,你既然并非擅长,便乖乖听话。”
云夭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眸不再看他。
萧临叹息着将青骢马牵来,扶着她翻身而上,他落坐于她身后,如来此地一般,将她紧紧桎梏在怀中,往城中而回。
这次返程速度慢了许多,没了来时那般激烈。云夭躲在温暖的怀中一语不发,只是吹着迎面而来的凉风,从重生走到此刻,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与无力,似乎无论如何努力,未来都未真正改变。
萧临对她的表现并没有多想,只是将她送回她所在的牙帐后,便离去,继续接待高昌使臣。
深夜万籁俱寂,过子时后,云夭走出牙帐,看着巡逻的士卒,以及主营方向,猜到他定然已经沉睡。这些时日的接待,让他疲惫不堪,她看得出来。
只是此刻她忽然有些心累,于是喊来专门负责护佑她的天鹰道:“我不想待在这儿了,明日清晨,我要回大兴城,你送我吧。”
天鹰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那陛下?”
“陛下那边我会留信,他本就不想我跟来西巡,早些回去也好,不会怪罪于你。”
“……是,云姑娘。”
第43章 救他!
翌日清晨,萧临从牙帐中起身,昨夜与云夭一番争执不快,导致他一直到黎明才堪堪入睡。
他将这个多事的麻烦女人送回帐中后,便决定一夜都不她,省的她总拎不清自己身份,时时刻刻都想着管束自己,明明他才是皇帝。
起身后,唤人进帐伺候他洗漱,来人却不是云夭,而是竹青,满脸无措。
“云夭呢?”萧临洗漱过后,终于不情愿开口问起。
莫不是那女人昨夜也同他一般,彻夜不眠,而到了现在还在睡大觉吧。罢了,看在她茶饭不思的份上,今日他便不与她一般计较。
竹青端水的手一抖,不小心将其洒了出来,弄到地上,当萧临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无丝毫犹豫,立刻单膝下跪,恭敬道:“陛下,云姑娘……”
“她怎么了?”
“云姑娘天刚刚亮时,便离开了敦煌郡,说是要回大兴城,天鹰护送她回去,让属下将此话带给陛下,并让陛下接下来的时日注意安危,说是或有大祸临头。”
竹青直接抖成了筛子,不敢看萧临神情。
云姑娘也真是,走就罢了,还要这般诅咒陛下……
萧临沉默良久,而后直接气笑,“好啊,走啊,走得越远越好!谁稀罕!”
他来回踱步吼了一通,而后直接转身将一旁的桌案踹翻,粗重地喘着气。
云夭这个该死的女人,真是气死他了!
来西巡是她求的,到了这儿,不过争了几句话,便又走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有她这般大气性?
他心中气不过,又直接从一旁抽出长剑,竹青直接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在萧临那剑没朝他来,却见他气急攻心,直接几剑劈向牙帐立柱,没两下,那柱子竟直接断开,而后“哄”一声,他喘着气粗气抬头,见整个牙帐坍塌下来,将他与竹青两人埋在其间。
四周巡逻的士卒更是被吓坏,纷纷跑上前救驾。
当萧临面无表情,灰头土脸地从一团糟的牙帐中走出后,扫视一圈四周不知作何表情的士卒,冷漠地让其全部退下。
他转身看向同样灰头土脸的竹青,淡淡道:“有多少人护送她回大兴城?”
“回陛下,一共一百人。”
“呵。”萧临冷笑,眼神跟刀子似的,“立即派五千轻骑给朕追上护送她,要是那死女人出了事儿,朕唯你是问!”
“是!陛下!”竹青抿唇,立刻跑开前去调度士卒。
萧临转头看一眼被自己弄塌的主营,肺都要炸了,这个该死的女人,什么都不会,光会气他。
……
大漠之上,马蹄留下一个个脚印,溅起些许黄沙,此时日晒三竿。
云夭戴着幂篱,身后跟着天鹰与大队士卒,回程骑马很快,就是马在沙地上走得有些疲累。她寻了处河流带马喝水解渴。
如今走出来一段距离,已是六日后,她平静许多,又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如此冲动直接离开,也不知萧临会发生何事,导致失踪三月有余。
正当思绪混乱时,忽然远处传来隐隐呼喊声,云夭起身环视一圈,再细细辩驳,发现竟是河流中心的树上挂着一人,有点儿远,在喊“救命”。
云夭掀开幂篱,眯着眼睛仔细看,发现竟是消失的福禧!
“快!快!快救人!”云夭立刻喊来天鹰。
一番安排后决定由一个水性最好的士卒,身上绑麻绳下水。河流有些湍急,众人决定从上游处放士卒下水。
下水后,那士卒果然顺着河流一路冲了下去,同时向河中央游去,很快便到了那棵树下,将另外一股麻绳绑福禧腰间。
福禧入水后,众士卒跑至下游处,共同拉绳,将两人拉了上来。
上了岸的福禧跪坐在地上,劫后余生,浑身冷得瑟瑟发抖,似乎有些风寒发热。云夭立刻从后方拿来一厚实披风为他穿上。
“究竟发生了何事?福禧公公怎会到了此处?”
云夭咽了咽口水,有些心虚,忽然意识到,和萧临争执后,竟将福禧小可怜忘在了脑后。不过运气竟也是好,此处已是靠近张掖,若是她不想着回大兴城,或许福禧还真惨死在河中。
福禧喘着气,拉紧了身上的披风,大哭起来,“云姑娘啊!还好有云姑娘在!又是姑娘救了奴婢性命啊。奴婢去河边打水,结果脚滑落入了河中,奴婢虽会凫水,可奈何水流湍急,一路抱着浮木被冲了下来,直到冲到那棵树,才堪堪扒住。若是云姑娘再晚来一日,奴婢怕真是失了气力,不是饿死,便是淹死河中了。”
“姑娘两次救命之恩,便是奴婢再生父母,奴婢愿为姑娘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