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上床后,云夭立刻将他鞋履褪下,拨开白袜,细细检查着脚底的伤口,而后又剜了他一眼,出去将巫医重新喊进来,嘴边嚷嚷着或许需要去哪儿搞张轮椅来。
萧临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淡淡笑笑,“我一大男人,坐轮椅多难看!你要给我搞来,看我不砸了!”
巫医看着两人争执的模样好笑地摇摇头,“你丈夫的脚伤不严重,已是快好了,身上的外伤也愈合的快,就是这箭毒让人担忧。”
说着她又看向萧临,问道:“你最近可有什么异常的症状?”
萧临原本想说没有,可看着认真研究他伤势的云夭,还是答道:“有时会头痛,不过问题不大,莫要忧心。”
他说这话时看着云夭,本是想要安慰一番,没想到云夭忽然如临大敌,倏然间瞪大了眼睛。
她自然想到曾经梦中的场景,虽然一闪而过,可是她却是记住了那般画面,是前世桃栖宫的他。这么说,很有可能便是那箭毒留下的后遗症。
巫医抿唇沉思,继续问道:“除了头痛之症,还有何?”
萧临道:“有时右臂无法动弹,有麻痹之感。”
巫医点头道:“若这箭来自于突厥,那我怕是知晓是何毒,在突厥境内的一种草药,我们有时会用作治疗,在外伤时用于麻痹,若是用药过量,便会伴有头痛。”
云夭不假思索道:“可有何办法将毒素排尽?若是毒素排尽后,还会有何后遗症吗?”
巫医犹豫一会儿,道:“有时有,万物皆有相克,需服用另一种生长在突厥地区的草药。只不过这解毒之法,常人皆是难以忍受,我建议还是采取保守治疗,减缓病症发作。”
云夭沉默起来,正要答应时,萧临直接道:“直接治,越快越好。”
“可是五郎……”她本想让他再考虑一番,可见他不可置疑的神情,再加之他们确实需要快些养好伤回大兴城,便只能点头应下。
待巫医离开牙帐去准备解毒之物时,云夭还是有些担忧,眉间黑气挥之不去。
萧临则笑道:“区区毒草,何需忧虑?倒是我们不可在此地久待,如今无法与竹青他们取得联系。一来,不知敦煌战役如何。二来,国若多日无君,必起动荡。既然是突厥的毒草,定然也比中原郎中要治得好。”
“说的是,你好像从来不知疼痛为何。”云夭低声嘟囔起来。
萧临看着她没有说话。
巫医不一会儿便抬了一碗绿色药水回到牙帐,古娜也跟随而入,手中还带着中原用的针灸。
云夭在巫医的示意下帮助萧临脱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肩膀与胸膛,肌线明显,却并不过于粗壮。即便弯腰坐着,精瘦的小腹也无一丝赘肉。虽伤痕累累,却可看出照顾之人的精心,清得干净,愈合得也快,基本都已结痂。
萧临接过那碗药水,在云夭担忧的神情中服下。他将空碗放回,看向她有些不安并正在搅动的小手,道:“你出去等我。”
云夭摇摇头,巫医见状也不赞同,“接下来我会给你施针,过那之后,一盏茶内,药物便会开始发作,需要有人一直照看着。”
这么一说,萧临便不再提起让她离开的想法。
他躺倒在榻上,巫医用烛火与酒为银针消过毒后,寻到他头部和右手臂的穴位扎下,一会儿后,便又全部拔出。
巫医收好器具,道这样的疗程需持续一周,若是中途撑不下去,与她说,便可放弃。
这话听得云夭胆战心惊,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痛苦,能被她说得如此夸张。
待巫医离开后,萧临朝着云夭咧嘴一笑,“放心吧,那巫医不过夸大其词,再痛,能有多痛?”
最痛的他皆经历过,怎会败在这区区毒草之上。
过了一盏茶,云夭见萧临一如既往,说话行事逻辑正常,她在他眼前用手指晃了晃,问道:“这是几?”
萧临翻了个白眼,“三!你莫不是将我当痴儿了。”
“不痴便好。”云夭没有再与他争,慢慢放下心。
只是逐渐的,她发现萧临额头开始冷汗直流。
云夭低下头,问道:“五郎,疼吗?”
萧临半眯着眼,朝她摇摇头,“瞧你就这点出息,又不是疼在你身上,竟这么着急。”
云夭呆呆的,咬唇直起身子。
萧临视线一直未离开她的脸,这次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道:“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好。”
她一怔,想到他背着她在祁连山上也是如此,或许是他为了保持智。
沉吟一番后,她问道:“赵思有可曾与你有过联系?”
萧临摇摇头,心底憋闷,蹙眉不满道:“让你说话,你提那厮作甚?”
“不是你说的,说什么都好的么?”云夭抿唇反驳,可她想说的是正事,“我在走前拜托赵思有留意太后贺氏与薛樊两人的动向。”
“留意他们作甚?”萧临呼吸有些沉重起来。
云夭思索着该如何开口,道:“在离开大兴城前,我发觉太后与那薛樊有一腿,曾经她又想方设法,想让薛樊做上尚书右仆射的位子。此次出巡,宫中无主,我心中有些担忧,便让江雪儿暗中监视太后,若有任何可疑之举便告知赵思有。”
萧临思索着,道:“嗯,贺氏一向蠢蠢欲动,太后母族也是关陇贵族出身。如今看着朝廷暗中有意无意铲除这股势力,为了自身利益,确实是有极大可能,直接寻机会造反。”
“不过,我却不知薛樊之事,你倒是了解的透彻。”
“身为陛下的谋士,自然得事事眼观鼻,鼻观心。”
云夭垂眸,说出了自开始西巡后便一直担忧之事,“我怕就怕,这次西巡出了意外,贺氏直接趁机在大邺起事,分裂大邺,惹得国家动荡不安。”
“嗯,不过这也有好的一面。”
“好的一面?”云夭不解。
“嗯。”萧临颔首,“铲除贺氏一族,需要寻到正当由,若是他们趁着我西巡,便造反,那就是将抄家斩首的由亲自送到我的手上。”
云夭思考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么说,其实你在大兴城附近还有其余贺氏并不知晓的兵力?所以才并不惧怕贺氏控制大兴城?”
“嗯。”萧临勾唇,“你真以为我昏庸至此,将大兴城兵力全部带走西巡么?只是此次,吐谷浑、高昌这等小人做派,我虽有些许猜测,却没想到他们真的敢。”
云夭慢慢明白过来,此番西巡,明面目的为震慑西域诸国。可若西域诸国皆真被大邺所吓破胆,那对于突厥来说并非幸事,所以才有了趁大邺皇帝亲临河西走廊,提前勾结吐谷浑与高昌之事。
“虽然大邺损失惨重,可以兵力来看,敦煌一战,还是极大可能以大邺胜利而告终。”云夭发愣,喃喃自语,“而此次西巡,除了这两国外,西域诸国使臣皆集结于敦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看向萧临,渐渐清了萧临必定西巡的真正目的,不由开始冷汗淋漓。
此次西巡,若是诸国朝见,相安无事,定然能为之后征讨突厥打下强力的基础,切断突厥与西域诸国的关联。
而若是发生动乱,诸国皆因三国联军死了使臣及王子,那突厥所惹怒的,便是除了吐谷浑与高昌的整个西域。届时攻打突厥,便可同时调动西域诸国的联合兵力。
所以这才是萧临西巡的真正目的。
可他没有想过,万一出了差池呢?
为了攻打突厥,真的值得么?
这样雄心抱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未来真的能放弃攻打西域么?
“怎么?你觉得我太过冷酷?”萧临冷笑。
云夭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冷酷,也不算。突厥兵强马壮,多年侵犯我大邺,每每破城,便是屠城血洗。我生活在榆林这么多年,怎会感受不到大邺百姓对突厥的憎恨。”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而吐谷浑与高昌,这次没有出兵,未来也一样会联合突厥出兵大邺,那时没有十五万将士守在玉门关与敦煌,只怕死伤更是惨重。”
“嗯,此次吐谷浑与高昌兵败,损失不小,几年内,至少在征讨突厥之时,将无法再联合其对我大邺发兵。”
“只是……”云夭看向他,眼中带着愈发复杂的情绪,“你没有想过,刀剑无眼,身为皇帝的你,万一在这次战场上出了差池,又该如何吗?”
萧临顿住,没再说话。
他的差池,他似乎确实从未想过,好似从有记忆起,便没想过。
藤条抽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说实话,并不好受。
似乎在母妃的眼中,他并不需要在乎自己的安危与感受,他只是承担着他人情绪的一个载体。
时间长了,他在自己眼中也是这般,所以每一场战役,他都冲在最前方,并非是不惧死亡,而是,他好像习惯了被抽打。
他曾经是承担母亲痛苦的载体。后来是承担将士们恐惧的载体。
那云夭呢?
好像……什么都不是。在她面前,他只是单纯的他。
时间慢慢过去,云夭讲着自己对太后的担忧,回过神时发觉他早已有些神志不清,双眼充血,无法每一句话都回答,也无法每句话都听进去。
额头上淋漓的汗液将他鬓间发丝浸湿,整个人似乎在无法自控地颤抖。
云夭吓得变了脸色,立刻起身,却被他忽然抬手抓住手腕,又拉下坐了回去。
他手力气很大,却不自知,抓得云夭手腕吃痛。
“你去哪里?”萧临呼吸愈发急促起来。
云夭微微蹙眉,忍着手腕的酸疼,温声道:“我叫巫医进来,顺便去打盆热水,给你擦擦身子,你出了许多汗。”
萧临却依旧没将她放开,只是摇摇头,说话已经有些牙齿哆嗦,口齿不清起来,“夭夭,别走!”
“五郎……”云夭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愣在原地。
“夭夭,抱抱我。”
云夭带着不可置信,还是心软成一滩水,“你先放开我,我不走,你抓痛我了。”
“夭夭,别走。”
“五郎,你先放开我。”她语音太过温柔,萧临听清后才后知后觉松开桎梏她纤细的手腕。
云夭坐上了床榻,调整了下坐姿,将他的头抬起,如抱孩子那般,将他上半身紧紧抱在怀中。
他止不住地发颤,将头埋在她身前,双手搂住她的腰,丝毫不愿放开。
萧临声音太小,细若蚊音,哆哆嗦嗦,却还是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夭夭,我好疼……”
“母妃……藤条抽在身上好疼……别打五郎了。”
第47章 是他喜欢的人
“夭夭,好疼。”
又是一声微弱带着磁性的声音入耳,云夭才从震惊中抽回神志,将他抱得更紧,另一只手在他背脊上轻轻抚摸拍打着。
原来,萧临会痛。
原来,他与她这类正常人一样,也会痛。
她心绪被他几句话拉入了从前的梦境之中,那个浑身是藤条鞭痕的五郎,拖着德妃尸体行在宫道上的男孩,还有羽林军百人搏击下取胜的萧临。
永远都是面无表情,行事犀利的他,原来竟是那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