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我在。”
……
萧临彻底恢复神志时,发觉自己还被云夭抱在怀里,头埋在她身前,竟如此柔软,又不想离去。心底升起了隐隐的可耻,留恋许久后才放开她坐起身。
云夭已经疲惫得靠着身后的立柱睡了过去,呼吸平稳,并未发现已经醒来的萧临。
他想到今日自己竟没能忍受住疼痛,失了智,实在懊恼。可想到她的温柔的怀抱与安慰,又忽然暗自庆幸起这箭毒。
见她蹙眉,似乎立柱太硬,导致睡得并不安稳。他即刻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放倒,让她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她眉心逐渐展开后,他才终于安心。
真是傻姑娘。
明明安稳地躲在大兴宫便好,即便太后发动政变夺权,他也照样会派人顾好她安危。
可她偏偏要跟着来这苦寒之地,明明已远离来战场,却还要想方设法带着援军又回来救他。
夜深人静,帐外寒风萧瑟。
他伸手将毛皮被褥盖在她身上,掖了掖,不让一丝冷气流入。
所以,对他来说,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那对她来说,他又是什么身份?只是君主而已么?
萧临彻夜都盯着她柔和的脸,思索着这个问题,可想了一整夜,也没能想明白。
……
一周的解毒,疼痛似乎一日比一日猛烈,云夭每一次都留在他身边安抚着。虽然他尽可能保持神志,可到了最后,似乎都被疼痛所掩盖。
好在云夭寸步不离地相陪。
七日的痛苦熬了过去,他的脚伤也养得好了不少,除了断裂的两根趾骨需要百日愈合,可从外表看起来,已没了最初那般可怖。
经历过最后一日的解毒,他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后早已天亮,帐外传来隐隐约约柔软的声音,让他一暖,自己缓缓起身,拄着拐杖,掀开帘子出了牙帐,草原新鲜的味道涌入,让人格外精神。
不远处,云夭与巫医在有的没的闲聊,晨光正洒落在她们身上,格外平静温和。
云夭一边帮忙挑拣着草药,一边问起,“巫医家中只见过古娜,她父亲呢?怎从未见过。”
巫医手一顿,看着云夭摇摇头,叹息道:“这些年战乱,不说咱们突厥与大邺之间关系愈发紧张,便是大大小小各个部落也争斗不断,她爹被拉去打仗后,便再也没能回来过。”
云夭手中的动作停住,愣愣看着她,道:“抱歉。”
巫医摇摇头道无碍。
云夭道:“两国如此不太平,你们竟还选择救了我们。”
“平民百姓都是被战争所祸及的无辜之人,哪儿能怪你们。”
听到此话,云夭有些羞愧起来,低下头没有说话。
“况且,没有大邺,突厥内部也不少动乱。之前的叶护可汗达达死了之后,他的弟弟吉勒坐上了叶护可汗的位置,巴尔塔大可汗不信任吉勒,压制得他很厉害。于是这些年,支持不同势力的部落都在内斗,到哪儿都不太平。”
“不过现在我们这部落远离突厥中心地区,好了很多,如今我只望着能与古娜安然生活。有时平淡的生活,恰巧是这个时候最为奢侈的。”
两人的交谈自然都传入了萧临耳中,他看着远处的云夭,看不清她的神色,自己心底也说不清究竟是何感觉。
在他看来,底层平民的性命,与大邺江山相比起来,不过蝼蚁一般。世间万物,肉弱强食,一向如此。
古娜端着马奶路过,看见萧临一动不动的眼神,捂着嘴“噗嗤”一声轻笑。
萧临蹙眉低头,面色冷淡,古娜却无一丝惧怕,只是笑了笑:“五郎哥哥看起来很喜欢小桃姐姐啊。”
他冷峻的脸似乎裂开一道缝隙,碎裂一地,不服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莫要胡说!”
古娜却不解道:“你们不是夫妻吗?我看你与小桃姐姐的相处,感情比我阿爹阿娘还要好。”
萧临摸了摸鼻子,生出一丝怪异之感,于是找了个小凳子坐下,终于与古娜平视。
他撇过脸,而后又支支吾吾道:“怎么这么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古娜将手中马奶递给他,才道:“虽然你们整日吵吵闹闹,可其实只要看一个人的眼神便能看得出来,这些都是阿娘曾跟我说过的。所以这些时日,我发现你盯着小桃姐姐的眼神,便知晓。”
他抿唇,觉得这小姑娘的话有些不可信,“就这?就单凭眼神?”
古娜点点头,又继续道:“那我问你,你每日看到小桃姐姐时,心里是不是会特别开心?小桃姐姐不在,你是不是会特别想她,离开一刻钟都不行?小桃姐姐若是遇到危险,你是不是会害怕,就算豁出自己性命也要救她?在翻越祁连山时,哪怕自己忍着所有疼,也不想小桃姐姐受任何伤?”
萧临说不出话,没有回答,却细细品味着这些问题。
古娜继续笑道:“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五郎哥哥,你沦陷在爱情的河流里了。虽然无论中原也好,突厥也罢,皆是盲婚哑嫁,大部分夫妻开始都没什么感情,可许多人的爱情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
“不过我们突厥要比你们中原更开放,不整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男女之间要是看对眼了,便直接钻牙帐,这可是常有的。”
萧临回过神,看着古娜,不解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古娜耸耸肩,“我十三了,再过几年,也要嫁人了,自然知晓许多。”
她说完后便直接离开,跑着去寻了巫医与云夭说话,几人银铃般的笑声清脆荡漾而来。
萧临再次将视线落回云夭笑靥如花的脸上。
所以,对他来说,她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漂亮又忠心的女奴。
还是……他上了心,他喜欢的女人?
喜欢究竟是什么感觉?难道真的就是古娜所说的那样?
他开始慢慢回忆着,与云夭开始的一切。
最初见到云夭时,他并没注意到她的美色,不过是一个心机深沉又狡猾的女奴。勾引了太子,又勾引了唐武,还试图勾引自己。
后来她一个劲儿在自己面前作死,偷走了他的玉佩以此威胁牟利。
他真正发现她的美,似乎是在她为他舔舐手心的伤口之时。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舔舐他伤口的人。
他受过无数的伤,从小到大,疼痛成了生活中的日常,无人在意他的疼痛,也无人认为他会疼痛。
也只有她,认真地将他破烂不堪的伤口舔舐干净,认真地清包扎。
他在她的面前,似乎有了生机,能够愈合内外伤口,有了多种不一的情绪,她总是能把他气得跳脚,也总能几句话让他心花怒放。
他对她有着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与征服欲,更何况他身为帝王。女人对于像他这样拥有权利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一种满足自身需求的附属品。
可他身为帝王,即便渴望,如今他却不敢在她不允的情况下,像最初那样轻薄于她。
他尊重她的选择。
对她不再仅仅是占有与征服,更多的是自控。
所以,这便是喜欢吗?
因为喜欢她,而选择自控吗?
“五郎?”
萧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回过神时,云夭已经站在他的眼前。
他收回心绪,立刻抬头看向她,见她拿过小凳,同样坐了下来。他平视着她,仔细看着她脸上细嫩的毛孔,若不凑近了细观,根本看不到。
她的眼尾在任何时候都微微上挑,有着小猫的柔软,也有着妩媚,她的朱唇饱满而剔透,舌尖轻轻扫出,太过柔软。
她耳垂上还戴着他送她的桃花玉耳铛,小巧精致,与她白皙的耳垂融为一体。
难怪,那么多男人都在觊觎她。
这张漂亮的脸,为何他第一次见到时,没有发觉其中奥秘?
云夭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躲开视线,而后看看不远处的巫医与古娜,道:“如今你的毒已经解了,只是在解毒过程中还是损了身体,巫医将治疗药方给了我,之后便按照那方子细细养护便是。”
“嗯。”萧临点头,也不说话,还在继续盯着她。
云夭咽了一口口水,道:“这古娜一家照顾我们许久,今日我便帮着他们一起放羊,顺便为你摘草药,你好好在帐中休息,听到否?”
萧临看着她起身,忽然有些舍不得她离开,可这样丢面子求她留下的事儿实在做不出,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好,我在帐中等你回来。”
云夭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狼毛衣裳,有些不自在走开,不知为何,今日萧临给她的感觉有些怪怪的。
云夭和古娜三人带着羊群离去后,萧临无所事事,便在部落中随意逛了起来。
这个部落不大,以牧羊为主,只有几头牛,没见到什么马匹。这样的部落比起其他部落,确实算得上是较为贫穷。
挨家挨户都离得极近,民风淳朴,萧临拄着拐一瘸一拐路过时,不少壮丁都直起身子与他打招呼。
有几人他听云夭提过,当初他晕倒在祁连山脚,是这些个壮丁将他抬了回来。
虽然性子孤傲,他还是朝着他们点头致意,尽可能收起身上的冷意。
逛了一圈,他也没看出这草原平淡生活有何好,男儿当为国建功立业,战场挥洒热血,哪儿能如这般只知安逸躲懒。
见一群男子聚集在一起研究着什么,萧临走上前,站在他们身后看着。
这是其中一名男子见到他,便喊住,“诶,五郎老弟,来得正好,快来看看!”
大胆!区区突厥小儿,竟直呼他乳名,还老弟!
萧临不悦,却还是走上前,低头一看,没想到竟是前些时日大邺才刚研发出的火药。
他脸一沉,问道:“你们何处得来此物?”
那男子并不在意萧临的神色,毕竟这人连昏厥时都散发着一股阴沉,他们抬他回来已然习惯,倒不觉得这人会狼心狗肺至恩将仇报。
“这是上头部落发放物资时发下来的,应是巴尔塔大可汗那边与大邺买卖所得,就是这东西是啥也不说,今日刚从仓库中翻出不少。”
萧临细思一番,这火药乃是大邺一方士在炼丹时所发现炼制,发觉其拥有爆炸之力后,从太上皇起便派人深入研究。
他多年征战,自然也跟着了解了军械研发,如今大邺常用其制成烟花,用于节日赏玩观用,而武器之上,其实还并不成熟,还未能投入战场。
“不过是些在中原用于赏玩之物。”
他并不愿透露更多,只让他们将其收好,莫要伤了自身。
几人一来一回聊天,倒是愈发和萧临熟捻起来,一同坐至干草堆上。
那男子开始朝着他吐苦水起来,“五郎老弟,你是不知,咱们这突厥向来崇敬勇士。所以每年大帐那边的奖赏分发,都是以搏击赛事排名来的。咱们部落各个打斗都不行,这物资年年发放下来,都是捡着人家不要的。”
萧临眉间不解,道:“既然按照武力来,对于这崇尚力量的部族来说,也算是公平。不如好好练练,强大自身再说。”
“话虽如此,可哪儿有那么容易。古娜他爹,曾经可是一等一搏击好手,可便是因着太强了,便被拉去打仗。如今他走了,咱们这部落便也没落下来。”
萧临捡了跟狗尾巴草咬着,“难怪你们对古娜一家算是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