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头埋在她锁骨处的他翻了个白眼,叹息一声,只得无奈坐起。他想说一声弱鸡,却想到什么,立刻识相地将还未出口的话收了回去,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云夭这才得以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腰。
罢了,看在这人喝醉的份上,先不与他计较了。
她无视他幽怨的眼神,上前将几个枕头叠好,让萧临靠在上方,“陛下稍等,我去倒些水。”
“嗯。”他闷声闷气哼唧道。
云夭快步离开主殿,吩咐徐阿母去御膳房要醒酒汤,而后罐了壶桂花水,又打上一盆热水,重新回到殿内。
此时萧临的神情似乎已然清晰不少,只是不说话静静看着她。云夭将桂花水递去,他一口饮下,递回空杯后,看她一边将帕子浸湿,一边道:“徐阿母去给陛下叫醒酒汤了,很快便来,陛下稍微等等。”
“嗯。”萧临点头,目光一动不动,“今日心情不错,贪杯了,不过我可是千杯不醉,还不需那醒酒汤。”
云夭拧干湿帕子后倾身为他擦拭脸,无奈道:“陛下若没醉,刚才又是怎回事?”
“……”萧临哽住,看她擦完后将帕子收了回去,“……刚才是意外,世间意外无处不在。”
“哦。”云夭没有戳破他。
一直到徐阿母送来醒酒汤,又伺候着萧临喝下,而后他便对着她滔滔不绝起来,面上皆是志气,“虽然如今西域诸国虽皆来朝见,可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他们那些使臣果然各个心怀鬼胎,没一个是真正臣服。这些该死的西域小国,我定要有一日,将其纳入我大邺版图。”
云夭拧帕子的手一顿,看向他,忽然想起这番话在西巡时他也曾告诉她,只是那时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她心头一紧,再度试探道:“陛下,大肆征战必定劳命伤财,陛下不担忧吗?”
萧临停下话语,看着她不解道:“征讨西域为我大邺,就算兵役徭役重了些,可之后的战果可是万民齐享,我大邺版图若能扩至胜过百年历朝,此等威风傲骨,百姓不也雨露均沾?”
云夭喉咙有些发紧,若她没重生过,若她只是原来那个每日居住深宫不知世事的云夭,或许会因他这一席话而倾佩。
可是,他口中所言,她经历过,并且知晓他的失败。而他这样一个傲气的帝王,这般强烈的执念,怎会接受自己失败的可能。
“陛下难道没有想过,并不是天下人的想法都与陛下一致。”
她声音很轻,眼底闪过的那丝悲哀刺痛了他,他更加不解,“你想说什么?”
“陛下,就没想过天下百姓或许……并没有那么在乎乎大邺疆土,唯一在乎的或许只是,每到秋季之时,地里的收成又比往年更好,白日耕作,结束后回家看到正在纺织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蹦蹦跳跳从小屋中跑出来迎接,最后一家人吃上一碗温热白饭,最好来几个肉,谈论一整日的所见所闻。”
“而非……欲等君不来,只得迎棺归。”
萧临怔住,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在古娜一家的幻影。可那幻影终归只是幻影,回归皇宫生活后,他是大邺天子,承担着大邺重责,由不得他去追求虚幻飘渺之物。
更何况……
“你所说的,不过是世间弱者逃避生活的一种方式罢了。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平日看似风轻云淡过日,可当有一日,他国入侵我大邺之时,他们不过是强者用于彰显权威的献祭品,毫无还手之力。身为大邺人,便应秉持着我大邺之魂,不惧万死,共建盛世,达四夷宾服,怎能做区区安于现状的鼠辈?这样的人,不配为我大邺百姓。既非我大邺男儿,我又何须在意区区蝼蚁的想法?”
云夭没有任何动作,抿唇低喃道:“我以为陛下变了。”
萧临放弃三十万大军征讨突厥的计划,改用十万大军合谋吉勒的策略。她真的以为他变了,生出怜悯,知晓民意民心的重要。
可如今当这一席霸道之言从他口中而出,她才终发觉,他的本质没有变。
也是,他是身份地位最高的帝王。她近来读史颇多,百年来,儒家所教化的便是,国可亡,礼乐不可崩。君主与臣子,官与民,身份阶级强制性定下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君是大邺的树干,民只是树枝上的一片树叶。
虽是可笑,却是她不得不承认的现实,特别是今日那壮观肃穆的冠礼之后,那一个个下跪的人,那一声声万岁之后,她终于选择承认。
他与她,是帝王与罪奴,天与地的区别。
她忽然想起他前世的那句话。
“卑贱之人,和价值可苟活耶……”
她刚才那声低喃太轻,萧临没有听清,靠近她几寸,“你刚才说什么?”
云夭看着他沉吟许久,问道:“陛下,若我想要的便是你口中弱者的生活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要,也不行吗?”
他有些恼怒,忽然想起曾经她离开的请求,有些咄咄逼人道:“我实在不懂,那种生活究竟有何吸引你的地方。虽然你被流放,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奴,可你本质是云家司徒嫡女。我将这玄武殿交与你掌事,便是不愿你将自己放在那样卑微的位置之上。看着别人匍匐于你,难道不好吗?”
云夭低下头,“他们匍匐的是陛下,不是我。而云家早已是过去式,曾经的贵族到了没落之际,狗都可欺。”
萧临转开头侧脸看着她,实在不知,明明喜庆的一日,为何非要与她争执得如此难看。
他退了一步,试图哄道:“好了,别闹了。你不就是想脱离奴籍吗?君无戏言,我既然承诺过,未来定然会做。”
他还是没能解她的意思。
云夭本想反驳,可也意识到此番争执没有任何意义,实在过于无力。一个人长久灌输的观念,不是另一人几句话便能改变的。
她咬着唇决定不再争执,点点头,也没说话。
见她态度松软下来,萧临也跟着松了口气。
云夭道:“陛下沐浴吗?我去喊福禧来伺候。”
他看着她,其实想让她伺候,却也知不能将这只小猫给逼急了,一切应循序渐进,慢慢来。
“嗯,喊他来。”
……
翌日早朝之上,萧临进行一批突厥战役后的封赏,有功者皆加官晋爵。
待到了早朝快结束时,福禧高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人安静,本以为可以直接散朝之时,韦世渊朝身侧的礼部侍郎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上前,大声道:“回陛下,臣有奏。”
“准奏。”
礼部侍郎道:“陛下,此次突厥之战,韦将军战功赫赫,多场战役中身先士卒,杀敌无数。臣以为,韦将军之女令仪,已入宫多日,如今仍在婕妤之位。听闻婕妤德才兼备,仁善知礼,如今陛下已加冠,是时候考虑立后,为陛下早日诞下嫡子。”
此话一出,太极殿中一片凝滞,明明炭火充足,却能感受到一片冷意,似乎来于龙椅上方。
韦世渊自然也知晓萧临不快,立刻转头假声呵斥道:“陛下后宫之事,我等怎能过分干预!”
那礼部侍郎立刻道:“立后关之国本,不仅是陛下家事,也是国事。”
“臣附议!”
“臣附议!”
萧临眯眼看着下方成群的大臣皆上前附议此事,知晓定然是韦世渊看自己女儿入宫许久,竟还是个区区婕妤,到了如今都未受临幸,如今突厥事宜结束,自然心中焦急起来。
他并不在乎群臣想法,可众臣所说并非全无道。若不是想到昨日云夭那一副卑微模样,他或许真许了后位给韦女,以安抚韦世渊。
如今,韦世渊还有着极高的价值。
待群臣附议后,太极殿内再次陷入沉默,正当众人以为萧临不会开口时,他忽然道:“众卿所言有,可韦婕妤常年居于承香殿,不熟悉□□内务,朕倒是觉得此刻立后为时过早。”
“这……”众人面面相觑,对皇帝的借口并不满意。
萧临继续道:“既如此,那朕便先封韦令仪为淑妃,并掌管□□六局事物,待一切熟悉之后,再谈论此事也不迟。”
掌管□□的权利本是皇后才有,虽然没得到立后的许可,可此番也让韦世渊脸色好起来。既然都获得执掌□□之权,那皇后之位,想必也不远。
……
赐封淑妃诏书很快便下达到了承香殿,除了后宫之权,还赐下不少绫罗绸缎,珍宝器具,而作为正一品淑妃,直接入住承香殿主殿之中,也是一时风光。
阿红甚是喜悦,带着韦令仪围着殿内珍宝转了一圈,看到一支蝴蝶样式的金簪,上附翡翠,雍容华贵。
“娘娘快看这金簪,奴婢虽从小跟随娘娘在将军府中,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物,圣上真是有心。”
“嗯。”韦令仪笑着点点头,将那金簪拿起在手中把玩着,欣喜万分。
“奴婢为娘娘将其戴上?”
“好。”韦令仪坐到铜镜前,笑着看灵蛇髻上蝴蝶翡翠金簪,竟是与她万分相配。而后又扫了一眼满屋锦萃珠宝,更是昂起了头。
很快,六局便送了一群伺候的宫女前来,女官也随之而来,为韦令仪介绍六局情况,并送上后宫账本。
韦令仪淡笑着做足了架势,等女官走后才放松下来,让阿红将送来伺候的宫女分别四下安排去。
待事毕,阿红回到韦令仪身边,奉承笑道:“圣上如此赏赐,今封妃,晚上必定会宣娘娘侍寝。”
韦令仪听闻后看着阿红脸一红,道:“可是自我入宫这么多些时日,圣上别说宣我,就连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怕是……”
阿红见她担忧,立即安慰道:“娘娘,如今可不一样了。韦将军战场立下大功,战功赫赫,若圣上还想拉拢韦家,必定要考虑到娘娘脸面。若是圣上忙碌忘了,娘娘可再请示一次圣上来承香殿,侧面提醒一番,圣上定然会来。待圣上来了,娘娘定抓住时机,尽快怀上龙嗣,将来定也是圣眷不衰。“
韦令仪一听,自觉阿红说的颇有道,便立刻吩咐将承香殿洒扫干净,让膳房备好吃食。
直至暮色四合时分,都未听到玄武殿传来任何消息,韦令仪心中有些着急,阿红便提议派人去请圣上。可派出的人一直到了戌时,那人竟还未会来,于是又派出一人。这人倒是会来的快,只是带回的借口依旧是政务繁忙。
韦令仪瞬间失了神色,固执道:“你再去请,就与圣上说,今夜他不来,臣妾便不睡。”
“是。”小宫女自觉这般咄咄逼人,怕是反倒惹了皇帝厌烦,却不敢指点,只得听令又去了趟玄武殿。
然而自她离开承香殿后,便一直没有见到回来的身影。
已过子时,阿红心疼道:“娘娘还是安寝吧,圣上既然说政务繁忙,想必是不会来了。”
韦令仪抬头死死瞪着阿红,直接抬手一巴掌扇在她左脸颊上,声音之响,脸骤然间便肿了起来,一丝血从唇角流下。
“娘娘恕罪!”阿红吓得急忙跪到地上叩首。
“贱婢!说陛下今夜会来的是你!说陛下不会来的也是你!”韦令仪大声呵斥,眼神冷如刀子。
“娘娘!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脑子笨,求娘娘恕罪!”阿红面上慌张不已,低下头面色发狠,双拳紧握。
韦令仪却紧绷着脸,还是不舒爽,不知为何,她从前并非如此暴躁之人,宫人虽不敢明面说,可皆在嘲讽她。
如今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满肚子怨气却无处发泄,只得自己吞吐,“贱婢!自己掌嘴,直到我说停下为止。”
“是。”阿红不得已只能应下,抬起手左一下,右一下,声音响彻整个承香殿。
韦令仪心情终于好了起来,从一旁拿过茶盏轻轻抿着,一边欣赏着阿红高肿起来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阿红已经打到麻木,却还未被叫停,忽然一声阴仄从殿门口传来,“娘娘真是好大威风,这受封第一日便这般惩罚下人。”
韦令仪心头一颤,不知是谁忽然深夜闯入承香殿,只得让阿红立刻退下躲起来。
她紧张又懊恼地看向殿门口,难道是陛下?
当那男子走入殿中后,她才松了一口气,“深更半夜,崔将军怎会来此?”
崔显笑笑,看着一眼躲入后室的身影,才道:“身为禁军统帅,听到承香殿有动静,便担忧娘娘安危,前来查看。见娘娘并无异样,本将也便放心了。只是唯一没想到的是,平日里看似柔弱善良的淑妃娘娘,原来惩罚下人也会这般狠毒。”
“你!你来究竟想做甚?别忘了,你虽是禁军统帅,可我是圣上的女人,外男私闯后宫,便是重罪!”韦令仪厉声道。
崔显则不在意地嘲讽,“圣上的女人?娘娘确定吗?”
韦令仪没有开口,却瞬间羞愤红了脸。是啊,入宫这么久,别说临幸,就连见面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若非家父,她或许早就如曾经那些御妻,被一同给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