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夭抬眸见到他的神情时一愣,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怎的了?”
萧临眨眨眼睛,没想到她竟一眼便看出来,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哦,没什么,不过是先帝丧事繁重。”
云夭点点头,不疑有他,想到太上皇去世那日,他身上忽然散发出的颓气,让人有些心疼。
“陛下给先帝定了什么谥号?”
她记得前世他杀兄弑父后,为其定下“哀”的谥号。
“元,元帝。虽然老头子可恶,却不得不承认,他对大邺做出的不少功绩,是难以磨灭的。”
“嗯。”云夭点点头,低头一笑,“对了,这是我今日新尝试的桃花酥,与之前的桃花糕不同,陛下尝尝?”
“这个季节还有桃花?”萧临狐疑。
“山人自有妙计。”云夭眨眨眼睛,甚是灵动。
他笑笑,拿起一块酥,轻轻咬开,有些甜,却不腻。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她,“还凑合。”
云夭抿唇没有说话,只是给他添上水。
萧临凝思片刻后,道:“我记得,你曾经给老太妃花丹青,那画功可是宫中画师都难以比拟。”
“陛下谬赞,当时不过是那女官没办法请宫中画师,我便接下了活。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他看着她犹犹豫豫道:“没有,那画朕看过,真当是诈尸一般,死人变活人。”
云夭本在喝水,一听这话,猛得被水呛了一口,咳了许久,直到接过萧临递上的帕子将唇角擦干,才缓过来,一副无奈的模样看着他。
他嘴里说出的是什么话?不会夸人能不能不夸。
诈尸?死人变活人?
云夭猜到萧临用意,“陛下是想让我为先帝画上一副丹青?”
“嗯。”萧临抬起水杯喝下一口桂花水,有些心虚。
“那到时候画的不好,陛下可别怨我。”
“自然不会。”听到她答应下来,萧临松了口气,紧接着道:“那这些时日你便待在玄武殿作画,其他事宜我会交给别人。先帝丧事在即,得尽快画好。”
“好,我知晓了。”
……
接下来的时日里,云夭果真如他所想那般,整日待在玄武殿为元帝完成最后的一副丹青。
她作画向来集中精力,当画好时,已是三日后。
伸了个懒腰,放下手中画笔,她推开门,刚好碰到从尚衣局拿了衣物的徐阿母回来。云夭忽然想到了许久没见的江雪儿。
“阿母,你今日去六局有碰到江司籍了吗?”
徐阿母将手中衣物收好,摇摇头,“不过我听说,江司籍现在做得极好,今日上午比较忙碌,晌午就会回六局了。”
云夭收好手中画具,准备等着画晾干后再做最后装裱。
“那我们去找她吧,许久不见,想与她说说话。”
“好。”
徐阿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玄武殿,而宫人也不敢透露齐阳的事儿给她,并不知晓最近萧临下达的那些命令。
云夭穿上披风后,便和徐阿母一同离开了玄武殿。
而本来守殿的小内侍以为,云夭的丹青至少还需两日才能完成,便打起了盹儿,并未发觉已经离开的两人。
第60章 幸好,他是个昏君
辽东郡一事算得上较紧急,韦世渊在昨日便快马加鞭,离开大兴城赴边疆任职。
早朝之上,主要事宜结束后,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再上前谏言云夭祸国之事。可最终还是有一人站出,此人便是自薛樊死后,替中书令之位,丞相之一,兼少师的于瞻。
“陛下,臣有奏!”
萧临一看便知,这人又要说起云夭与齐阳之事,心底不悦,没有说话。
长时间沉默后,于瞻没有了等待的耐心,直接上谏道:“臣今日,要替齐阳亡魂,秉承意志,弹劾妖女云夭!”
“给朕住口,你是在找死么?”萧临隐忍着怒气。
于瞻此人,是从洛阳提拔上来的官员,以前众多战役中,负责后勤粮草运输,兢兢业业。萧临将他提上中书令的职位,一来,看在他非关陇贵族。二来,东部琅琊贺氏一党被灭后,属他在东部最有话语权,也最具代表性。
萧临不会轻易杀他,可不代表完全不会杀他。
于瞻本就是个清正廉洁,又顽固的老臣,并没有在意萧临身上的杀气,只继续道:“齐阳为大邺而谏,为陛下而谏,最后陛下却被妖女蛊惑,不分青红皂白,斩杀朝臣。若此事传扬天下,便是让天下心底不正之人抓住借口,举兵造反!”
萧临冷笑,“造反又如何,谁反朕杀谁,莫不是以为朕还会怕这造反?”
于瞻不满道:“自陛下登基以来,虽平定突厥与各地势力,可是陛下西巡与征战,已动用不少兵力民力,而在开始修筑北平长城以及南部江都起,民间更是徭役繁重,已有不少百姓苦不堪言。此时应已安抚民心,减轻徭役,缓慢工程进度为主。若是陛下此时传出宠幸妖女,任由妖女祸国,致使陛下怒斩官员,那些不满的百姓,定会揭杆而反。”
“斩了齐阳的是朕,与云夭何干!”萧临反驳道。
“你们这群吃着国家俸禄的官员,到底做过多少功绩?当年榆林受突厥大军侵袭,第一时间发现此事的是云夭。朕登基后四处传出昏君流言,解决此事平定流言的是云夭。亲下关中,发现瘟疫以及灾荒兆头的是云夭。西巡之时,带着一百人不到,冒死潜入张掖拿回城池,抵御数万突厥的是云夭。朕身陷囹圄,彻夜马不停蹄带援军救驾的是云夭。想出加封政和公主,联合吉勒可汗之策的也是云夭。”
“便是你们口中的妖女,数次挽救助我大邺江山。而你们这群整日安稳待在大兴的官员,除了口诛笔伐,还做过什么?”
这般反驳的厉语一出,各个抱着怀疑的目光互相观望。很明显,他们不信区区一个卑贱女奴,能做出萧临口中所言。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皇帝为了保下妖女,所编造出的谎言。
身为贵族士大夫,他们有着自身的气节与傲骨,怎会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卑贱女奴。
于瞻道:“且不说一介女奴是否真的能做出这些。就算是真的,可是众口铄金啊陛下!”
萧临盯着他,死死握拳,“那你想要朕做甚?”
于瞻被萧临的威压逼得有些害怕,可为了心中正义,还是厉声道:“臣请求陛下!立刻诛杀妖女云夭!以挽救陛下怒杀齐阳之举,安抚官僚与百姓,匡扶朝堂纲纪。”
此话一出,萧临怒火中烧,身体中血液沸腾,直接抬脚踹翻书案,那案几上的香炉,砚台,墨水,奏章散落一地。
众朝臣骤然间一震,除了赵思有,闭眼不知在思索何事的宇文太尉,以及本就是皇帝的人,皆集体下跪,异口同声大喊道:“请陛下诛杀妖女!”
“你们都给朕反了!”萧临指着众朝臣怒骂,又看向于瞻,“于瞻,别以为你是中书令,朕就不敢杀你了,还有你们,以下犯上,以为朕不敢大开杀戒吗?”
赵思有这才满脸惊慌站出,道:“我能证明,陛下所言皆是事实……”
他还未说完,便被跪地的赵右仆射用力一拉,打断他的话语。
“请陛下诛杀妖女!”
萧临阴鸷一笑,“爱跪就跪着,只是给朕滚出太极殿!莫要死在这殿中,脏了朕的眼!”
说完,他便转头拂袖而去,满肚子怒意却发泄不出。
赵思有站在原地,看着身旁下跪的父亲,一时间语塞,不知所措。
……
云夭在六局转了一圈,却没见到江雪儿,询问后也并不知何时才得归来,便只能放弃,又与徐阿母一同离开。
只是她敏感地注意到,无论是六局宫人,还是宫道上路过之人,都在有意无意盯着她看。当她看过去时,那些人又迅速挪开视线,加快脚步离去。
“阿母,最近宫中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云夭狐疑道。
徐阿母也不知,却也同样注意到众人的态度,只是摇摇头道不知。
两人往玄武殿而回,在御花园时竟遇到了许久未曾见到的韦令仪。自两人撕破脸后,韦令仪也懒得装了。
云夭避无可避,上前还是恭敬行礼道:“参见淑妃娘娘。”
“哼,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韦令仪恶狠狠剜了她一眼,“莫要以为你在圣上耳边吹了枕边风便有何用。本宫,如今仍是一品淑妃,家父还加封柱国。而你,还是一个最底层的女奴。”
云夭实在不喜与后宫女子发生口舌之争,前世她便总是想方设法,在众嫔妃面前证明自己最受皇帝宠幸。可如今回头看去,是多么幼稚与无力。
而面前的韦令仪若知道,萧临留下她的目的便是做人质,根本没有立后的打算,她又会做何想?
云夭只是笑笑,淡淡道:“娘娘不是掌管内庭吗?竟如此清闲?”
韦令仪哽住,不知应说何,可当盯着云夭那双上挑的眼眸,便不打一气。她盯了许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云姑娘还有心思担忧我有没有管事儿,不如先担忧自己好了,如今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云夭见韦令仪说出此话时,虽是幸灾乐祸,却无半分玩笑,面色冷了下来,“娘娘此话何意?”
“不会吧,你竟然不知道?”韦令仪捂着嘴笑起来,“前几日,监察御史齐阳在早朝之上弹劾云姑娘干政,被陛下当场斩首。今日早朝,中书令再次出面弹劾,并上谏赐死云姑娘,以安抚众臣子之心。整个朝堂的大臣如今都跪在太极殿外。”
云夭心底一紧,冷冷看着她。
韦令仪继续笑道:“这么多人都要你死,你觉得,圣上是要他的江山社稷?还是要逆众臣之意,保下你?”
“你觉得我会信你?”云夭抿唇,说这话时很没底气。
韦令仪不屑道:“若你不信,便去太极殿看看。”
说完,便带着阿红转身离开。阿红在一旁看着她满脸喜悦之感,心中忧虑道:“圣上下了死令,若有任何宫人向云姑娘泄露此事,便与齐阳同罪,娘娘这样……不怕圣上震怒吗?”
韦令仪却丝毫不怕,道:“圣上这话,都是与宫人说的,可没与我说,我怎知不能告诉她。且说不知者无罪,更何况,太极殿那番盛况,并不是圣上想瞒,便能瞒得住的。”
……
云夭在御花园站了许久,思考着韦令仪口中的话。徐阿母站在她的身后相陪,面上担忧,“姑娘,还好吗?”
她这才回过神,朝着徐阿母笑道:“放心吧阿母,莫要担忧。阿母先回玄武殿,我想去一趟太极殿。”
徐阿母没有说话,一直看着她,直到云夭笑着将她赶走,才一步三回头离去。
待徐阿母走后,云夭移步往太极殿而去。
不知何时起,忽然天降大雪,她未带伞,雪花落在她的睫毛处,融化后竟成了雪水流入眼眶,她眨眼揉了揉,待睁眼时,发觉自己已走到太极殿外。
太极殿景象可谓壮观,数百朝臣整整齐齐跪在殿前,跪在最前方的便是中书令于瞻,以及赵仆射。他们的膝盖已然被浸湿,身着单薄朝服,冷得瑟瑟发抖。
不少年纪大了的朝臣满头白发,摇摇晃晃,却双眼矍铄地看着前方,撑着屹立不倒。
云夭说不清自己是何情绪,一步步向前走去,他们听到脚步声时转过头一瞥她。
她注意到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憎恨,让云夭万分不解,又上前几步,从排列的队伍中央穿过。当她每路过一人之时,都会有人抬起头看向她。
或厌恶,或鄙视,或悲悯,甚至还有惊艳与窥觎。
她终于走到最前排,站在于瞻面前,与他对视许久,而后疑惑又冷静开口道:“为什么?”
云夭的反应不在于瞻预想之中,他以为这样一个以色侍人的妖女,看到这阵仗后会吓得逃离躲起,可没想到她竟站到自己面前,居高临下问为什么。